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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语心头剧震, 穿了烤肉的树枝从手上掉了下去:她当然见过,于璎雪的尸体就在这附近不远, 如果人死有灵, 看到哥哥与仇人言笑晏晏, 没准能再气死一次……也不知道萧阮如何和他解释这现场……
大约是遇匪,匪徒杀了车夫,又被于瑾的箭惊走?以萧阮的口才,总不难解释。
于瑾见她反应这么大, 却是起了疑心:“怎么, 没见过?”
嘉语低头去捡,萧阮拦住她,递了自己的给她:“吃这个。”他这样镇定,嘉语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接过麂子肉, 若无其事说道:“于……于少将军问得好生奇怪, 莫非于娘子如今人还在宫里不成?”
于瑾皱眉,正要开口,萧阮已然说道:“三娘终究是闺中女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何知道这些。她就是住在宫里, 也是德阳殿, 又怎么会见到令妹?”
“闺中女子”、“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些话在别个身上, 于瑾没准还能信上一信, 用来说始平王府的三娘子,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认的,当下就冷笑道:“好个闺中女子不闻窗外事,却知道什么叫黄泉见母!”
嘉语闻言,登时就跳了起来:“那不是我的!我说过那东西不是我的!我是被陷害的!”
于瑾冷哼一声。
嘉语难得理直气壮,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下去:“……我就是怕阿言出事才跟了去,你妹子要紧,我妹子就不要紧了不成!我妹子被人诓了去永巷门,她婢子求到我屋里来,当时屋里可不止我一个,她要出了事,哪个能饶我!”
萧阮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按住她的肩柔声道:“莫急、莫急……有话好好说,于兄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于瑾再哼了一声。
萧阮好容易安抚住嘉语,转头对于瑾说道:“这话却是真的,就算三娘有心骗于兄,也万万不会骗我。”
这丫头和萧阮也这么说么,于瑾暗忖。
“……也就是羽林卫中出了个侠肝义胆的,又赶上萧郎肯援手,不然、不然……”嘉语“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这一哭,倒把于瑾哭了个手足无措。他素来风光得意,身边哪个女人敢哭给他看,笑还唯恐笑得不够美,能哭这么丑的,也就只有阿雪了。想到妹妹,于瑾心里一软:她如今人在掖庭,也不知道怎样吃苦。
那头萧阮柔声细语哄了半天,嘉语才渐渐收了眼泪。犹自抽泣道:“当初就是他为难我和阿言……”于瑾认识的元三娘子铁齿铜牙,胆大包天,这样娇娇弱弱哭哭啼啼,倒叫他凭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于兄也是职责所在。”萧阮这样说。嘉语却忽然睁大了眼睛,满目惊恐:“那、那……那他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什么?”萧阮被她问得满头雾水。
“他怎么会在这里?”嘉语放慢语速,一字一断地说:“怎么这么巧,你约我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萧阮奇道:“三娘又糊涂了,我几时约你在这里,不是你约的我……”
两人几乎是同时住了嘴,同时看向于瑾。
萧阮道:“三娘说得不错。常言道大隐隐于市。如果我是于兄,定然不会选这样荒僻的地方藏身。如果我没有约三娘在这里,三娘也没有约我来这里见她,那该是谁,把我和三娘约到了于兄的藏身之处呢?那人对于我们和于兄的恩怨,想必是知道得很清楚。”
“没准就是永巷门栽赃陷害我的人!”嘉语叫道。
于瑾沉默了半晌,方才避重就轻说道:“我在这里是为了等阿雪,阿雪没有来,再过几日,我就要走了。”
阿雪自然不会栽赃元三娘,于瑾琢磨着,那多半就是那人了。没有那人襄助,他不可能伪造死亡现场逃出生天;
他昨晚远远看到人影,以为是阿雪,当时大喜。也是他谨慎,到天擦黑都没等到约定信号才确定不是。
看来是阿雪没能找到机会出宫,那人就把他的两个仇人送来这里让他泄愤……也许也是她的仇人?于瑾的目光扫过嘉语。
他这一眼过去,嘉语像是想到了什么,目色一黯——大约是知道那人是谁了罢。竟隐隐生出怜悯:被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萧阮还要追问,被嘉语突兀地打断:“萧郎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于瑾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所不知道的是,嘉语与萧阮也长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他在于璎雪的问题上纠缠不休,他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萧阮转眸看住嘉语,在火光里。可真是个妙人儿,能把假话说得和真的一样,她笑得和真的一样,哭得也和真的一样,她到底……几时真,几时假?她对他说的话里,又哪句真、哪句假?有多假,有多真?
一时想起文津阁里的惊慌失措,一时想起画舫上似醉非醉,月夜的木槿树下,她说:“如果砍去这些木槿,在这里建一个庭院,不必太大……”
秋风乍起,他忽然闻到荷香。
到夜色渐深,嘉语就自回车里歇了。
天明时起。
于瑾将自己的马套上车。他原本想逼萧阮赶车,可惜萧阮眼下半死不活。元三娘倒是活蹦乱跳,不过让她干这个,还怕被带进阴沟里。没奈何,只能自己上了。好容易抓了两个人质,还得自己做车夫,别提多憋屈。
好在这两个人质还算安分守己,一路也没个声响——其实嘉语倒是想要有点动静,但是萧阮的伤时有反复,也就顾不上了。
日出时行,日落时歇。于璎雪从宫里要来的干粮,七七八八也还能凑合着吃。嘉语巴望于瑾什么时候再去打猎,好换换口味,可惜于瑾谨慎,把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无限的盯梢事业里。
其实没必要这么草木皆兵,嘉语怨念地想——就他们两个伤病号,没有外援,怎么都跑不掉。
话说回来,神婆的药还是管用,又过了七八天,萧阮伤势渐愈,就换了萧阮赶车。有嘉语在手,于瑾不怕他闹什么幺蛾子。
转眼就到中秋,月亮从山后面升起来,团团圆圆。火堆前三个人三个心思。萧阮递了干粮给嘉语,“想家了吗?”他问。
嘉语点点头,又摇头:“我在想,谢娘子陆娘子她们这会儿,该都出宫回家了吧。”
“大约是。”
“阿言该还在宫里。”嘉语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萧阮叹了口气,他知道嘉语在说什么,但是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人来找他们,也许有,也许是没有找到,但是这样的概率能有多大——天上那么多云,你永远猜不到哪一片会下雨。
姚太后也没猜到。
给事中张仲瑀的上书她看了,估摸着是他家老头子张彝的意思——长子袭了爵,又想帮扶次子一把——无非老调重弹,恳请上位者选贤才,远小人。唯一出格的大约是提出“排抑武人,不使预清品”。
燕朝起家之初,原非元家一家独大,是许多部落联盟,只以元家为尊,大伙儿上马为军,下马为民,打了胜仗分赃,败仗一起扛。到后来国朝渐渐走上正轨,自太宗起,就不断设法削弱诸部。
但是藩,从来都不是好削的,虎口夺食的凶险,汉文帝为之郁郁终世,雄才大略如汉武帝也不能不小心翼翼,启用推恩令,连借口酎金找碴这样的无赖手段都使过,太宗是戍边——选诸部武勇之士分建六镇,配以高门子弟为镇将,百官之中,镇将升迁最为得力,当时趋之若鹜。
自迁都洛阳,朝廷重心南移,世风渐渐浮华,六镇沦为谪戍之地,六镇军将形同厮养,非得罪当世,莫肯为伍。世宗之后,国力疲乏,少有大战,武人空有武力,无上进之阶,原本就是个岌岌可危之局。
这等局势之下,“排抑武人”就是炸···药桶上放火。
姚太后也没当回事。
但是她不当回事,自有人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