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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漫长而又寂静,晏轲捧着一壶酒坐在小院的屋顶,仰望满天繁星,陷入了沉思。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晏轲脑中回想着说书人嘴里的那些行侠仗义的情节,不禁有些冲动。但他现在手无寸铁,而木村出行必定有宪兵环伺左右,怎么接近木村?学荆珂献地图还是学专诸端盘子?或者干脆如常山赵子龙般单枪匹马,独闯龙潭?可连木村住在哪里,他都不知道。
重新活了一回,他可不想白白送死,必须得从长计议。夜已深,天空飘起了雪花,晏轲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正打算休息,远处猛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枪声。晏轲吓了一跳,刚蹦下屋顶,又见天空有烟花绽放,他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立冬,刚才那是鞭炮声,应该来自城里的大户人家。
想到鞭炮,他突然愣在那里,然后咧嘴大笑。
第二天一早,大雪纷飞,亢奋得一夜未眠的晏轲正准备出门赶集,刚走到胡同口,就看到一群人潮水般朝一处涌了过去,定睛一看,原来是伪军正在墙上张贴告示。他便随着人群过去,驻足观看,但许多字不认识。
不过晏轲很快发现告示右边人物画像神似李焕之,不由心中一凛,心想莫不是他因为放了我而出了什么事?但转念一想:这年头,堂堂监狱长放个死囚会有什么事?况且李焕之说过,回去之后便告老还乡,鬼子总不会为难他吧。
晏轲本来看告示时不住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现在也顾不得装逼了,朝身旁一长衫老者拱手问道:“这位先生,请问这告示上写了什么内容?小弟我才疏学浅,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箩筐。”
不料这老者也拱手回答:“这位兄台,说来惭愧,老朽也不识字啊……”
告示下的伪军听到,顿时骂道:“他妈的,都不识字在这装什么斯文?!听好了:原交城监狱监狱长李焕之,拒不服从皇军调谴,阳奉阴违、消懈怠工,私放死囚、公然抗命,现予处决,以儆效尤。交城诸公差、百姓均须以此为戒,谨遵皇军教诲,争做守法良民,违者必诛!”
伪军念完又推了把晏轲:“赶紧滚蛋,别挡老子路!”而此刻晏轲脑子里已一片空白,他走出人群,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住所。悲愤交加的晏轲,在院子里朝四面方向,均磕头拜了三拜,这样,无论李焕之在哪个方向过奈何桥,都能与他阴阳告别。
他认定李焕之之死与木村俊树有关,那日木村在交城监狱软硬兼施,郑克天不过是没有归顺,他便挑拨中国人自相残杀,李焕之一定也是拒绝为日本人效力,才被找借口杀害。
“木村俊树!”晏轲咬牙切齿,又记下了一笔血债,发誓要将木村俊树碎尸万段、剉骨扬灰。
晏轲猜的没错,李焕之放走晏轲后,连夜向警察局长,也就是神探张电话作了复命,强调一干人犯均已按指令处决。神探张本想再问些细节,正好那时小金子在床上撒娇,也就顾不上追问。
次日,李焕之一早就脱下制服,将写好的辞呈上交县长,静等县长批准,但2个小时以后,他等来的却是木村俊树。
木村得知李焕之是晚清秀才,自视清高,于是穷尽所学中文,百般挽留:“素闻交城监狱有‘狱中之狱’之称,管教严密、聚力安全,20余年无人能够越狱,实为阁下领导有方;又闻狱长满腹经纶,曾院试折桂,鄙人更是钦佩异常。狱长此番突交辞呈,鄙人深感痛惜。当下时局动荡,正是用人之际,狱长可否收回辞呈,继续留任,以助鄙人一臂之力?”
李焕之看着木村,按捺住心里的仇恨与厌恶,淡淡说道:“少佐谬赞,在下愧不敢当,您的好意在下心领,只是本人年事渐高、江郎才尽,夫人卧病在床也需时常陪伴,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望少佐成全。”
木村不动声色:“阁下之才华,无人可取代,若阁下未得志满,鄙人一定设法满足,薪水亦可翻倍。”
李焕之绝然答到:“我意已决,谢少佐美意。交城监狱秩序井然,非一日之功,更非一己之力,狱长之位,可由体健伶俐之青年取代,后任者承少佐提携,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总之,无论木村如何挽留,李焕之铁了心地要告老还乡。木村心中不悦,悻悻说道:“如此,我不强留,望阁下三思,再行决断。”说完拂袖而去。
第二天,交城县伪政府包括县长、警察局长以及李焕之在内的若干官员突然收到宪兵指挥部口头通知,要求当天晚上在县城北最大的酒楼——擎杯指剑阁准时赴宴,请柬就不发了,有事不来的须直接向木村少佐请假。
少佐请客,谁敢请假?连自称折了腿一直卧床养伤的赖副县长也受邀务必参加。李焕之有些不安,担心是不是得罪了木村,鬼子设了个鸿门宴。但县长告诉他,木村说是请大家坐坐聊聊天,还特意说顺便为李狱长践行。
李焕之心想木村可能物色好了新人接替他的位置,毕竟交城归根结底还得靠中国人治理,这才心下稍安,并和夫人说上面批准了他辞职,不几天就可带着她回乡下老家安享晚年了。
晚上,众伪官员准时赴宴,木村珊珊来迟。虽说事先说明只是聚餐,但大伙还是不知道日本人葫芦里卖什么药,心中惴惴不安,围在桌前,一起站立着看着木村,等着他发话。
木村俊村环顾四周,神情诚恳,开口说道:“人生如戏,有缘相聚,大家萍水相逢,友谊天长地久。”伪官员们听得更加糊涂了:这他妈是什么开场白,看似很有文化,其实狗屁不通啊,不过“人生如戏”这个词说得倒是在理。
伪县长带头鼓掌道:“说得好!”其他人醒悟过来,纷纷鼓掌喝彩,李焕之面带微笑,也跟着鼓掌。
木村目露得意之色,端起酒杯接着说道:“自鄙人接管交城防务以来,全城齐心、治安良好,屡获上峰首肯。今日略备薄酒,感谢大家的鼎力支持!”说完,一仰脖喝干。
伪县长等人慌忙各自将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纷纷夸赞道:“少佐领导有方,皇军英明神武”“少佐率先垂范,皇军范水模山”等等,不一而足。木村随即下席,顺时针向在座各人一一敬酒,不一会儿就打了一圈。
觥筹交错间,马屁冲天响。木村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到:“今日请大家来,还有一事需要见证。”
大家茫然,静待下文。木村目光直视李焕之,道:“昨日,李狱长请求告老还乡,我极为不舍,今日借大家欢聚一堂,想以此情此景继续挽留,李狱长是否可以考虑收回辞呈,与诸同事齐心协力、续写华章,共绘大东亚共荣之美好蓝图?”
李焕之听到“大东亚共荣”几个字,突然想到无辜被杀的儿子,心痛如刀搅。
除了丧子之痛,他也绝对不想当汉奸,倘若再年轻二十岁,想必也将投笔从戎。他突然想痛骂日本鬼子不得好死,但一想到家中卧病在床的夫人,瞬间腾起的怒火又陡然熄灭,暗叹一声:罢了,得罪木村,枉送性命也救不了国。
李焕之沉默片刻,依旧决然道:“夫人病重,朝不虑夕,我亦无欲无求,只想与夫人相依为命,有生之年多伴其左右,今日在座不乏青年才俊,涣之老朽自愧不如,留任之事实难从命,望少佐海涵。”
见情形不对,那赖副县长对李焕之说道:“涣之兄,何必呢?皇军器重,是天大的荣幸才是啊,以你的身子骨,再干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县长等人也一齐来劝说,但李焕之只是拱手答谢,却不答话。
木村突然冷冷说道:“李狱长,听闻你前几日私放一名死囚,可有此事?”
李焕之不由大惊:这交城监狱果然已成为了日本人天下,四处都有鬼子眼线!不由自主地朝神探张望去,神探张也面如土色,心道:你李焕之看着我干嘛?我他妈什么都不知道!
蓦然间,木村抡起桌上的青花瓷酒瓶砸向李焕之脑袋,登时血流如注,这时,一名不远处的汉奸突然起身,将李焕之扯起来摔向墙壁,只见那木村从腰间拔出手枪,“呯呯”两声射向李焕之后脑,可怜李焕之直到临死,也没将痛骂鬼子的话说出口。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赖副县长当场尿了裤子。
这时那名汉奸大声宣布:“经查,李焕之徇私枉法、吃里扒外,证据确凿、不容狡赖,皇军念其才华功勋,本拟网开一面,继续留用,然李焕之不识抬举,竟百般推托、拒不从命,今当众处决,以正纪纲!”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早有预谋,木村这分明是在杀一儆百,警告大家老实听话,不要在他面前耍小伎俩,同时也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赖副县长这回反应很快,跳起来指着李焕之的尸体大声骂道:“李焕之,你居然如此不识时务,真是胆大包天、死有余辜!”
木村冷冷道:“赖副县长看来腿伤已经痊愈,明日进山带路。”那赖副县长身上冷汗涔涔,语无伦次,但奉承之词依旧张口就来:“我等肝胆相照,不是,肝脑涂地,愿效犬马之劳!”
木村吹了吹还在冒烟的手枪,面无表情地放回腰间,让那汉奸将李焕之尸体拖了出去,然后招呼大家继续喝酒吃菜。
众伪官员不敢不从,个个如坐针毡。
李焕之是赵五、钱六冒险收的尸,他死后,他的夫人也跳楼自尽。
钱五将李焕之夫妇合葬于郊外那座破庙附近,出人意料的是,神探张偷偷塞给了赵五不少钱,让赵五先是惶恐不安,后又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