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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鹏正从县衙出来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吵闹的声音,乱得似乎是在发生一场遍及全县的暴动。平时连多走一步路都不愿意的县民们,今日像是疯了一样在大街上跑着,地上随处可见掉落的草鞋、衣帽。一片狼藉。
正跑着的县民几乎半点关注也没留给堂堂县令戴鹏正,不仅堂而皇之地从他面前跑过,甚至还重重撞到了这位年近半百的朝廷官员。
戴鹏正本就不像年轻人那般灵活,几个踉跄,差点摔倒地上,幸好陈县尉眼疾手快接了一下,才避免了狼狈的一幕。
“这些人都疯了吗?!”戴鹏正愈发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甩开陈县尉搀扶的手,连轿子也不做了,自己艰难地爬上马,亲自朝着医馆赶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本以为会是吵闹的中心地的医馆,此刻却僻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杜一溪独坐案前,像是早知道戴鹏正回来一样,头也没抬,只一抬手,屏退了周围的人。
戴鹏正来到案前,匆匆将拿到的药瓶搁在了案几正中,“杜大夫,您是否向那些县民发这药,外面乱成一片,若真是咱们医馆发了,还请先制止!”
杜一溪照例用黑布掩唇咳了两声,细白的指尖拿起药瓶,在手中旋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
“戴县令,你花了多少钱两来换这药,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这药耗费了我多少心血,我又为何会平白无故发给外面的人?”指尖一竖,“砰”的一声,将药瓶搁回了案几,“你看不出来吗?我们脚下,可是踩了什么人的局了。”
戴县令心中“咯噔”一声,“您的意思是,有人知道这里的秘密了?”
陈县尉已经沉不住气了,抽出腰间长刀喊道:“卑职现在就带人倾全部兵力将那些刁民镇压!”转头就要走。
“回来!”杜大夫突然开口,指尖一点点攥住黑布,“这事儿爆发的蹊跷,说不定有人正是想趁乱做些什么。”说着,他抻出一张俞县地图,向右摊开手掌,旁边迅速有人递来一只沾了红墨的笔,杜一溪在上面十几个位置都画上了圈,随即将笔往案上一放,俯视这上面大大小小的圈。
戴县令与陈县尉也看了一眼。
陈县尉蹙眉只觉是一团乱麻,但戴鹏正却多了一个心思,说道:“地点十分分散,难道是……诱敌之策?”
“这种调虎离山之际,之前已经在医馆中了一次。我又岂会再栽在同一个计策之下?”杜一溪冷哼一声,“然,在我们的地盘上,敢谋这种全局,此人却也有十分的胆量。若我们出兵镇压,兵力即刻会被分散削弱,若在交战时,使此计者大概是想各个击破。而现在,应该是想暗渡陈仓,乱中取胜。”
陈县尉闻言,落了一身冷汗,不敢想象他就这么走了,会有什么后果。遂说道:“那杜大夫,我便不理会那些县民了,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敢算计我们!”
杜一溪咳了两声,没回答,算是默许。
戴鹏正听着两人一言一语,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杜大夫,如此放任不管,那些县民必会死伤无数,民之事乃是大事,不保不行啊!”
杜一溪冷眸微抬,像是浸了层暗霜一样,冻得周围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戴县令,你是在和我讨论人命吗?”他问,微偏头,像是要深究戴鹏正的内心一样,深深的望着他的眼,“你以为,你还是当年洛阳的那个受百姓爱戴的清官吗?你忘记,你所守护的、为之奉献的人,是如何将你送入这死地的吗?你忘记,你所受的辱,与蒙的冤了吗?你忘记,你的夫人是如何命归九泉的吗?……你还在把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蝼蚁,当人吗?”
戴鹏正一时语塞,脑海里闪过当年一幕幕的绝望与悲戚,他的眼神有些暗淡,甚至因想到什么,添染了一丝恨意。
沉默良久,戴鹏正又开了口:“他们生死,我从不在乎,但……”
杜一溪抬起下颌,等着戴鹏正的“但”。
又是半晌,戴鹏正才重新正视杜一溪,“但,若是放任县民相继死去,俞县的事一定会引起岭南节度使的注意,若是上达长安传到李隆基的耳里,到时我们谁也好不了。我,只是在考虑这点罢了。”
杜一溪眯了下眼,在判断着戴鹏正话的真假,细细思索,觉得戴鹏正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他盯了自己手中黑布半晌,终于妥协,说道:“好,就分一小些兵力镇压,其余人……”他看向陈县尉,“全部都去出县的必经之路做防卫,今日必是有人想要瞒天过海趁乱逃跑,一只蝇虫也不能给我放走!”
陈县尉接令,速速离开带人照办去了。
人走,杜一溪侧眸看向心事重重的戴鹏正,又把玩了下药瓶。
“在俞县,没几个人有这样的瓶子。”杜一溪又将瓶子放回,“戴县令,令郎今日,可好啊?”
戴鹏正浑身一震,却没有回话。
“令郎的事,我暂且不问。待陈县尉将扰乱者带回,原委自会有分晓。”杜大夫扬起黑布,又咳嗽了两声,摊开看了一眼,才又将黑布折起,重新攥入手心。他撑起身,信步到古琴前,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说起来,你我认识了也不少年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着……”戴鹏正刚要接,却被杜一溪打断,“对、对,是从戴县令在雨夜求着我医治令郎那夜的时候结识的。”
“我儿能活到今日,杜大夫的大恩,戴某铭记于心。”戴鹏正知道杜一溪对自己言语忤逆的事感到十分不悦,端坐的身子悄然恭谨了些,明显苍老的脸庞低垂着。
“我还以为,戴县令如今已经淡忘了呢。”弦声余音缭绕,杜一溪回身走近戴鹏正,弯下腰直视那双回避的黯淡双眸,“戴县令,口中的这句话,您可要随时提醒着点儿自己。令郎患的,可是天下唯我能治的恶疾,若我杜一溪死,令郎,将活不过七日。”
戴鹏正依旧低垂着头,双手在宽大敞风的袖口下慢慢攥起,攥到浑身都有些微颤。半晌,像是雨后朽木一般松垮下来,两只手就这样没有任何力量地垂在身侧,任指尖在席上屈起。
“戴某不会忘了的,不会。”戴鹏正喃喃低语,像是说给杜一溪听,又像是说给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