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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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天民虽说失势已久,在军中还认得几个人,得到上面讲什么“武装民众,保卫大广东”,自知机会来也,连忙通过故旧得到一纸委任状,委任他为三水民军司令,不过美中不足,名头给了,钱一毛也没有,更别提什么枪支弹药。

    黎天民拿到委任状,算盘立刻打好了,摆出广交天下朋友的谦卑态度,再把自己架上一个抗敌救国的高度,得到愚昧无知老百姓的拥护,事情也就成了一半。

    黎天民从陈炯明时期手头就有枪,,陈济棠时期也是枪最多的时候,只可惜跟错了人,渐渐被排挤出来,只剩下个空壳。

    人脉不成问题,枪支弹药这些来路也不成问题,他很有自知之明,除了自家一亩三分地也没想捞过界,别家“司令”断然不能跟他过不去,所以,三水直至南海这个山头他是占定了。

    地盘是占好了,或者说打算占好了,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梦想成真,他打定主意学孟尝君,召集有识之士群策群力,让他先把这个位置坐稳当。

    粤地司令多于兵,兵多于枪,枪多于弹,说到底,谁能干成事,还得靠手里有真家伙,要有真家伙,先就必须有数不清的银子。

    有银子,也就能开出饷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乱世中谁也是朝不保夕,今天不想明天的事情,根本不怕没人来卖命。

    陈不达循着旧日路径赶来,果然在三水卢岭的隐秘小楼堵到了黎天民。

    黎天民正是春风得意,换了一身国军的军装,挂的是少将军衔,他这些年虽然日子过得有点荒唐,到底还是出身行伍,常年锻炼,身材适中,再加上保养得宜,看上去倒也像个四五十岁魅力迷人的中年人,军装穿上来自有一番气势。

    陈不达正眼一看,算是看出来黎丽娜的美丽从何而来,美人继承了父母亲身上所有的优势,怎么能不美。

    陈不达被美人一搅合,打了许久的腹稿荡然无存,把来意一说,只能憨憨直笑,等待他的审判。

    黎天民吧嗒吧嗒抽着雪茄,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看着他,自己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按理说接纳他没有任何问题,不过……他灵机一动,指着面前一叠东西,冲着陈不达笑了笑,“你倒是挺合我的眼缘,过来,从这些人里面挑一个出来给我做女婿。”

    陈不达暗暗叫苦,自己就是冲着他女儿来的,这算怎么回事!

    人在屋檐下,低低头就过去了,他坐下来一本正经地挑选,抽出两张递到黎天民面前,笑道:“这两个都去日本留过学,懂鬼子话,以后真有什么事,吃不到亏。”

    黎天民一手拿着两张纸,一手拿着雪茄,蹙眉盯着他,忽而将雪茄放下来,一巴掌拍在陈不达肩膀,“好眼光!”

    陈不达嘿嘿一笑,双手抱拳,“司令好眼光!”

    黎天民颇为受用,顺手一支粗大的雪茄塞到陈不达手里,哈哈大笑,“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以后富贵荣华统统少不了你的!”

    陈不达跟陈太华不一样,他跟荣祖一起长大,跟着名师胡介休读书,在万木堂很受欢迎,在外也很受尊重,从没缺过吃穿,也没当富贵荣华有什么了不起。

    他缺一个喜欢的女人,和荣祖一样,也是他要不起的女人。

    他在心中苦笑连连,斜眼看了看黎天民手里的纸,低声道:“现在日本人来势汹汹,这两个公子非常吃香,要办事还得趁早。”

    黎天民连连点头,彻底把这份戒心放下来,拉着他就往外走,“走,我们回去吃饭,好好跟丽娜商量商量,刘副官,让兰姨准备晚餐!”

    刘副官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抓了一把扇子就走——天气太热,黎天民这身军装是新做的,热得能当场厥过去。

    来到黎家小楼,袁茵和兰姨显然对黎天民的到来没有什么准备,两个人都在厨房忙得昏天黑地,刘副官一看这阵势,也跟着进厨房打下手。

    黎天民端坐客厅,一边打着扇子一边盘算,丽娜不得不出来陪着干坐,一双凤眼一刀刀朝着陈不达那方瞟,陈不达保持了许久的干笑,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索性就听之任之,低着头不说话。

    黎天民扇着风喝着茶发着呆,心中已然将所有事情排演一遍,冲着丽娜笑道:“乖女儿,一会吃完饭,你好好歇一歇,明天跟我跑一趟花山……”

    “不去!”

    陈不达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丽娜,根本不敢相信这是她刚刚说的话。

    这回轮到黎天民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他长长呼吸,总算压制住心头的怒火,再度开口,“是这么回事,花山黄家有一个儿子在日本留学……”

    “不去!”

    丽娜不耐烦了,起身就走。

    黎天民拍案而起,“站住!”

    陈不达连忙起身拦在她面前,冲着她挤眉弄眼,示意她别找事,丽娜冲他冷冷一笑,“你跑来干嘛?”

    陈不达赔笑,“我这不是没事做,想混口饭吃……”

    丽娜嗤笑一声,朝着黎天民一指,“我是他的亲女儿,差点被他饿死在这楼里,你以为他能给你什么好处?”

    黎天民脾气发不下去了,说来说去都是自己理亏,当年找了新的女人,把哭哭啼啼的这三个女人抛在脑后,也难怪她记仇至今。

    袁茵听到声音冲过来,抱着丽娜呜咽,“孩子,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你父亲再怎么对不起你,不也供你去广州读完了书。”

    “我还想读书,不想嫁人!”黎丽娜恍惚间听见门铃在响,还当自己的救星来了,双手抱胸站到窗前。

    黎天民冷笑,“等你嫁进黄家,读不读书,你问他们去,我可养不起你这白眼狼。”

    门外响起咚咚的声音,陈不达环顾一周,决定做一个称职的跟班,跑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老一少,老人彬彬有礼取了取帽子,“请问黎司令在不在?”

    黎天民一个闪身已经冲上前来,双手抓着老人的手大力握着,哈哈大笑,“真是太巧了,太巧了,我刚刚还在说要跟小女去府上拜访。”

    黄老先生微微一愣,和身边的俊秀青年交换一个眼色,也笑起来,“那真是太巧了。”

    黄老先生好一番寒暄介绍,原来这位小黄先生刚刚毕业归来,心高气傲,一直想找一个绝顶美貌的女子做妻子,暗中打听一圈,黎家这位号称第一美人,悄悄上广州看了看真人,果然一眼就看中了。

    黎天民名声并不好,这个黎丽娜也不是他正房太太所生,黄老先生起初并不肯点头,如今小黄先生受到日本留学时的同学邀约,马上要去上海做事,生怕他在上海滩这个花花世界跟乱七八糟的女人搞到一起,加上又得知黎天民做了个司令,也想在乱世求一份安心,保全黄家上下,父子这才登门拜访,想先办好婚事,全家了却一桩心事。

    等黎天民把黄家父子请进家门,黎丽娜还站在窗前生着气,脸色涨得通红,如同刚刚锻造出炉的名剑,美得惊人。

    小黄先生眼睛都看直了,老黄先生在心中暗暗叫苦,姑娘美则美矣,也是不好伺候的主,知道这桩婚事八九成没指望,心下也淡定许多。

    黎天民看小黄先生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也是越看越满意,黎天民倒还知道这会不能惹急了女儿,干脆把她当人形摆设,拉着老黄先生坐下来,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袁茵怕冷落了未来女婿,一把拉住黎丽娜往小黄先生身边凑,小黄先生满心期待看着黎丽娜,正要起身相迎,黎丽娜甩开袁茵的手,从窗户跳了出去,还伴随着她的怒吼,“我不嫁人!”

    袁茵和小黄先生同时发出惨叫,扑向窗台,老黄先生目瞪口呆指着窗台,半天说不出话来。

    黎天民冷冷一笑,“都是她妈惯成这样,不用理她,摔死了就算了,摔不死我照样送到你们家。”

    陈不达冲出门,发现黎丽娜摔在花丛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该可怜她还是可怜自己。

    黎丽娜从花丛钻出来,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脚发出痛苦的惨叫。

    她真不是演戏的料,陈不达一眼就看穿了,决定配合她把这个戏演下去,好歹给自己夺回一点好感。

    袁茵冲上来,抱着黎丽娜大哭,“你不嫁就算了,不要想不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活……”

    袁茵还没哭完,黄家父子已经一溜烟跑了,黎天民把桌上杯盏砸个稀烂,气冲冲走了,让刘副官加派人手盯紧这个小楼。

    最好的选择黄家算是黄掉了,陈不达跟着黎天民回到小洋楼,继续做择婿之战的狗头军师。

    两人被黎丽娜闹个饥肠辘辘,坐在一起胡乱吃了两口,陈不达跟荣祖有一顿没一顿,吃饭必喝酒,喝酒必喝多,面对黎天民虽然不敢胡来,吃饭还是跟不上这种军人的节奏,黎天民三碗饭见底,他还在小口小口扒拉。

    黎天民不耐烦,抓上画册丢到他面前,“还有一个魏少爷,再来想办法!”

    陈不达也急了,塞了满嘴的饭粒囫囵不清道:“要先跟黎小姐说通,不然她来一个赶跑一个。”

    “怎么说通?”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少废话!这女儿的脾气我早就知道了,我也知道来暗的,我问的是怎么来暗的?”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两人先认识,说实话,除了你,黎小姐对人都挺客气,学识教养都非常好。”

    黎天民愣住了,刚吃下去的三碗饭在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不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不达看他脸色骤变,还当自己说错话了,诚惶诚恐道:“司令,我说的是真的,黎小姐和佩佩去过我家,佩佩就不提了,算是我一手拉扯大的,黎小姐和她在一起,待人特别诚恳亲切,没一个不夸。”

    陈不达无端端提高了自己的辈分,也提了提自己的身份地位,让黎天民放心的同时,也拉拢了两人的距离。

    黎天民嘿嘿笑了笑,那阵翻江倒海终于过了劲,倒了一杯水喝下去。

    “司令,我看出来了,黎小姐身在外的话,脾气跟在家完全不一样,所以我提议来个调虎离山,你借口带她去哪里游玩,让她跟魏公子顺理成章认识。”

    黎天民点点头,算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抓上扇子起身就走。

    可怜陈不达饭都没吃完,只得屁颠屁颠跟上来。

    再次回到小楼,黎天民并没打算下车,一把将陈不达推下去,“你去做这个敲门砖,看她喜欢去哪?”

    袁茵还以为得罪了黎天民,吓得在屋子里求神拜佛瞎转个不停,看到陈不达来了,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把他径直推到黎丽娜的面前,又不敢再惹急了女儿,转身离开,躲在门外等两人的交涉结果。

    陈不达还没开口,黎丽娜一把将他揪到面前,暗中塞给他一封信,低声道:“你把这封信交给佩佩。”

    这还是美人第一次如此靠近,陈不达有些受宠若惊,也不管是怎么回事,忙不迭答应下来。

    黎丽娜把信塞到他口袋,用力拍在他肩膀,转身走了。

    陈不达痴痴看着她背影,根本不知道怎么敷衍了袁茵,怎么走出小楼,就连黎天民到了自己身后都没发觉。

    很快,黎天民把陈不达拉上车,老实不客气地从他口袋找出这封信,打开看了看,哈哈大笑,“这些小姑娘,就会玩这套小说戏文里的把戏。”

    陈不达不用看都知道,这是黎丽娜叫佩佩来救她出火坑,小楼已经被重重围住,佩佩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没可能带着黎丽娜一个大活人钻出去,两人确实是小说戏文看多了,异想天开。

    陈不达嘿嘿干笑,黎天民凑到他面前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长得挺好,一表人才,要是再学出点本事,我把其他女儿嫁给你,这个丽娜嘛,你就别惦记了。”

    陈不达愣了愣,又迅速反应过来,“多谢岳父大人!”

    黎天民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真是个收买人心的天才。

    陈不达打蛇随棍上,“岳父大人,请问你有几个女儿?”

    黎天民一口气没上来,噎在胸口,刚刚那种翻江倒海的难受再度涌上来。

    他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会这么难受,他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像黄家那种日本留学也好哪里读书也行,能带出去有商有量脸上有光的儿子,除了这个漂亮的女人生的个个都称美人的女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女儿。

    看他久久没有回答,陈不达还当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灰溜溜走了。

    一会,刘副官上了车,司机开上就走,黎天民突然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刘副官,老子有几个女儿?”

    司机手脚一抖,车熄火停了。刘副官缓缓回头看着他,脸上露出悲喜交加和便秘多年老患者的痛苦纠结等奇怪表情。

    黎天民不耐烦了,怒喝,“老子到底有几个女儿!”

    刘副官比出一根手指头,哭丧着脸道:“司令,您终于肯过问这件事了,您亲生的只有这一个啊!”

    黎天民15岁的时候,在父亲主持下正经成过一次亲,父亲过世后,他去参军,正房太太就不见了,听说跟人下了南洋。

    他的权势随着年岁增长,但是再也没有想过成亲,从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女人,当然也不肯管女人生了多少孩子,女人管他要钱养孩子他就给,不要的话……就算了。

    这个算了的后果,就是他唯一的女儿恨极了他,一个亲儿子在北伐战乱中被打死,还有一个年少离家出走,从此音信全无。

    等黎天民花了老大一会工夫才搞清楚听明白这个亲生女儿和儿子的纠纠缠缠隐秘故事,一张脸同样变成便秘多年老患者的纠结痛苦等奇怪表情。

    刘副官在小洋楼大客厅踱来踱去,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激愤,“司令,这么多年,我们人人都知道,就是不敢跟您讲,知道您赋闲在家,心里难受……”

    黎天民心思乱转,突然带着一贯的乐呵呵笑容起身,刘副官脸色骤变,扑通跪下来,子弹贴着他的头顶飞过去,打在他身后的花瓶上。

    花瓶应声而炸开,满地都是碎片,刘副官双手高举,脸色严肃,“司令,要打要杀我都认了,这件事我绝不可能骗您!”

    到底是跟了他多年,不然早成了尸体。黎天民笑了笑,吹了吹枪口,慢慢坐下来,抓起另一把枪,用枪口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刘副官嚎啕痛哭,“司令,您还有一个亲女儿!还是第一美人,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黎天民嘿嘿一笑,轻轻扣动扳机。

    刘副官冷汗直流,但是没有再躲避。

    枪声没有响起。门铃声响起来。

    小黄先生像是换了一个人,满脸谄媚的笑,身体略向前倾,看来此人来头不小。

    平头、小胡子、身量不高、腰杆笔挺……这是军人,一个职业军人,而且是一个杀人如麻的职业军人,日本人。

    黎天民也是军人,并不怕杀人,但也被此人眼里的寒意吓了一跳,同时心里也暗暗心惊,黄家这个儿子敢情并不单纯看上了丽娜,而是来打前站的奸细。

    他不动声色看着来人,在心中打起小算盘,算盘打得差不多,来者也开始左顾右盼有些不耐烦,这才笑吟吟走出来。

    小黄先生连忙迎上,“黎司令,这是我在日本的同学谷池先生。”

    黎天民心里咯噔一声,瞬间将小算盘换成大算盘,算盘珠子如同噼里啪啦落玉盘。

    两人目光始终没有分开,谷池也始终面无表情,没有起身。

    等到黎天民走到近前,并且面带笑容伸出手,谷池才算心头大石落地,露出笑容,握住他的手,“黎司令,以后请多多关照,合作愉快!”

    信送出去,黎丽娜就莫名放了心,笃定佩佩能来救自己于水火。

    她也想过,为什么会有这种信心,从认识佩佩开始,只要她想做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干不成的,这也是她闲得没事表示对江明月的爱意最重要的原因。

    佩佩特别像雷小环,难得表现对任何事物和人的喜好,一旦表现出喜好,比如想吃什么东西,那就非得吃到才罢休,如果想拿到好成绩,天天不眠不休也行。

    她很好奇佩佩会用什么办法把他追到手,也想知道佩佩会怎么处理和自己的感情……

    她正坐在窗台旁胡思乱想,袁茵端着两碗糖水走进来放下,满脸期待看着她。

    袁茵的眼神,像小白兔,像初生的小猫小狗,就是不像一个母亲。这样可怜巴巴的眼神让人不忍心伤害,可是落到坏人手里,又只能让人生出狠狠打击她残害她的恶劣心理。

    黎天民虽说对袁茵并不好,还是将其收藏保护起来,加上一个管家婆心肠无微不至的兰姨,袁茵从小到大都被保护得太好,根本不懂,也不愿去懂世间的残酷可怕。

    “阿妈,没有人陪你,你就不能自己吃饭吗?”黎丽娜纠结一阵,还是冷着脸坐下来。

    袁茵露出讨好的笑容,将勺子塞到她手里,仍然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当黎丽娜动了手,袁茵才算松了口气,自己开始吃东西,看得出来,袁茵已经饿得不行了,一点也没有往常吃猫食一般的优雅,埋着头几口就将粥喝完了。

    即便如此狼狈,袁茵一张脸仍然有丝缎一般的质地,白里透着红,而且一丝皱纹都没有。

    黎丽娜想起佩佩家那个脸色苍白病怏怏的母亲,真不明白黎天民怎么舍得丢下袁茵,四处花天酒地。

    她在心中轻轻叹息,“阿妈,我去找事做养你好不好?”

    “好……”袁茵眼睛湿润了,“真没想到,我还能等到你这句话。丽娜,你不要担心我,你有这份心,阿妈就满足了。”

    眼看她又得哭个不停,黎丽娜满心厌烦,低喝一声,“不准哭!”

    袁茵刚刚哭了个开头,哭声戛然而止,呆呆看着她。

    “有话说话,别动不动就哭!没什么可哭的!你看佩佩的妈妈,哪怕病成这样,成天都是一副笑脸!”

    袁茵回过神来,自己被女儿嫌弃了,顿时悲从中来,到底还是不敢纵声大哭,狠狠抹了一把泪,抽抽搭搭道:“你都说人家的妈妈好,佩佩的妈妈也没有做事,你怎么没看到呢。哪有女仔抛头露面出去做事养家的,你这么漂亮,容易招来是非,当年我要是躲在家里不出去,也没有今天这么苦的命……”

    “你躲在家里,就没我了。”

    袁茵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完全没听到她嘀咕什么,“能嫁一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平安一世,那当然还是在家里的好。”

    黎丽娜嘴角掠过一抹恶狠狠的笑容,忽而满脸天真笑道:“阿妈,要是嫁不到一个好人家,嫁给一个黎天民怎么办?”

    “呸呸!”刚刚端着糖水上来的兰姨第一个不答应,一连啐了好几口,“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快吐口水!”

    袁茵叹了口气,“嫁不到好人家,那就找一个好男人,像佩佩的爸爸,胡家二公子。”

    “什么二公子!”兰姨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将手里的托盘重重放下来,“胡家大公子难道比不上这个二公子!大公子才貌双全,一手好算盘,名头打到省城,十多岁的时候就有省城的商号来延请!”

    袁茵转头抹泪,“别说了,这都是我的命。我的命不好就算了,我不能拖累别人。当年的黎天民不是什么善茬,胡家要是因为我有什么灾祸,那我……”

    兰姨颓然坐下来,“说什么都太晚了。”

    黎丽娜在两人脸上来回看去,“兰姨,佩佩说她大伯去了南洋没回来,难不成是因为我妈妈?”

    兰姨点头,“我们非常感激胡介休,不,感谢胡家人,我们害了他儿子,他一句话都没说,还是肯帮我们,我们欠他的已经还不清了,他们的恩情,你千万不要忘。”

    袁茵环顾左右,凑近来低声道:“我们今天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就考虑考虑佩佩的三个哥哥,佩佩是你的好朋友,她的哥哥我们都信得过,再者我们还欠了胡家一份大人情……”

    黎丽娜可不是能用人情操控的姑娘,兰姨怕落个适得其反的效果,悄悄踢了袁茵一脚,袁茵慌忙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黎丽娜暗暗好笑,埋头继续喝糖水。

    两人目不转睛看着她,好似等待法官裁决的两个凶犯。

    黎丽娜放下勺子,两人又同时掏出手帕递上来,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擦了擦嘴,将手帕丢在桌面起身,两只手分别被两人紧紧拉住。

    袁茵轻轻哭泣,“乖女,非常庆幸生的是你,让我可以远离你爸爸,我也没有任何委屈,反倒是很喜欢目前的生活,没有人打扰的生活,我跟你兰姨这样过得很好……”

    眼看她已语无伦次,兰姨拿出手帕递给袁茵,推开她接过话茬,“丽娜,男人这东西,遇到情投意合的还好,要是遇人不淑,这辈子也就完了,还不如安安生生一个人过,你不愿嫁,我支持你,但是我的支持,我跟你阿母的支持,对你来说都没有什么用,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得听黎天民的……”

    “我不听呢?”

    “除非你嫁进胡家,胡家根基很深,万木堂名声在外,黎天民再怎么犯浑,也不敢对偌大一个胡家怎么样。”

    袁茵用力憋回泪水,正色道:“胡家三个孩子我都打听过,老大荣祖名声不好,但你看佩佩跟他这样亲密,他肯定不是一个坏人。老二老三都年少有为,前程远大,你就算闭着眼挑都是好夫婿。”

    兰姨急急忙忙道:“我觉得老大好,他每次来这里我都注意到了,他没什么脾气,肯帮忙,还挺疼妹妹。”

    黎丽娜大笑几声,转身抱着袁茵和兰姨,觉得自己像是在小学校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她就这样一直笑着,等到袁茵和兰姨心满意足而去,等到月上中天,夜深人静,终于落下泪来。

    若能成为万木堂中的一份子,成为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然而,人生有太多可能,她才18岁,不甘心就此看到80岁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