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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强忍着不适,直到雷声消熄,空气恢复寂静,他才缓缓坐回椅子上,屁股挨着半边椅子,像随时会被惊扰的兔子,看着镇定自若的孩子们,他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村长眼睛慢慢亮起来:“大师们在捉鬼了?”
庄祁随口回答道:“不是捉鬼,村子里没多少鬼。”他拉下赵枣儿的手,摸了摸她的头,算是表达谢意。
“啊?”村长顿时狐疑地看向庄祁,不能相信,“你是没见过坟山啊,那尸骨一堆堆的,少说也得有几千个鬼吧。”
庄祁被质疑倒也不恼,“您说,什么是鬼?”
“人死了,不就是鬼吗?”
“坟山里的死人可不只几千呀。”
“不还有投胎的嘛。”
“那没有投胎的鬼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村长已经被一连串的反问问得晕乎了。
“有投胎的鬼,也有不投胎的鬼,世界上都死好多人,几千年下来,这些不投胎的鬼不会把世界占满吗?”
“会、会吧。”
庄祁微微一笑,“那岂不是每天都跟一群鬼在一起生活?吃饭睡觉,都有鬼无时无刻看着你——”
“别、别说了!”村长忍不住站起来,脸色渐白,他压低声音:“现在屋子里,有鬼吗?”
庄祁故意点了点头。
村长脸色彻底变了,深吸一口气,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有......有多少?”他根本不敢想象,如果一屋子都是鬼那会是怎样的画面。
“开玩笑的,”庄祁收敛神色,“如果真的有这么多鬼,再厉害的天师也要累死的。”
面对村长疑惑的目光,庄祁说明道:“不只是人会死,鬼也会死。《幽冥录》中记载道:‘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魙死为希,希死为夷’。简单来说,人死后的鬼保持着人死前的形态,包括音容样貌,稍加施些手段,人与鬼也可以交谈、生活,只是一阴一阳,不得协调,弊端多多。而没有香火祭祀的鬼,则断开了与人界的细微联系,变成了常说的‘孤魂野鬼’,这种鬼若是有怨或者有念,最有可能化煞化邪,我们捉的都是这类鬼,也叫‘魙’,而时间久了,魙失去了声音,变成了希,希没有了形体后,就是夷。”
“——村子里几乎都是希和夷,想来死的时间不短了,虽然没有什么攻击力,但这样数量的希夷,也不寻常,故而我最开始问您,可否知道村子的来历,比如什么时候,死过很多人?”
村长费力地消化这一番科普,而后正经道:“四十年前有场大的瘟疫,死了不少人,我当时比你还小些,对这事有印象。”
“大概死了多少人?”
“也就一两百......”村子说不准,“我得回去翻翻村志才行。”
“也好,劳您查查。”说了这么久,庄祁有些渴了,村长连忙给庄祁倒了杯水,搪瓷的杯子,暖壶的水,喝起来有点儿锈味,庄祁抿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
“那依您这么说,”村长对庄祁的称呼已经变了,他斟酌着开口道:“村子里是没有鬼作祟的?那塌了的坟山是不是也不打紧?”
庄祁皱眉,犹疑了几秒钟,“不好说,方才也说了村子的风水,很能说这样举止不散的希夷是因为什么,但总不是什么好事。”有一点庄祁没有说,响彻山间的万鬼同哭,或许另有隐情,但拿不准的事,说出来只会徒增不安。“可能得等二伯他们从坟场回来才能知道了,但至少不用过于担心。”
叹一口气,村长还是没能彻底安下心来,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说要回去查看村里的村志,走前庄祁又问他走丢的那几个孩子的事,村长说回去了解个详细,再来告诉他。
村长一走,屋子里只剩下庄祁和赵枣儿,还有睡着了的庄珂,赵枣儿玩了好一会儿也有些犯困,庄祁则拿出一本书,借着钨丝灯昏黄的灯光做起了他的功课。
另一边,惊雷照亮了昏暗的天地,坟山上密密麻麻的鬼影也因此暴露无遗,放眼望去,数以万计的虚影和黑点让人头皮发麻,地上的骨骸无力地堆叠着,架起一片森森的氛围。
庄众收回掷出引雷符的手,莫柳站在他身边,手里的伞几经风雨的摧残,只剩下光秃秃的主杆。
把自己的伞递给莫柳,赵大匡看向几道惊雷劈过的地方。“天气若不放晴,处理起来得费不少劲。”
“是,”庄众点头赞同,贴了道符在妻子的伞上,形成一道不大的结界,正好足以挡去一方风雨,“这雨不只是因为梅雨季,也是因为怨气,年年复复成了恶性循环,怨气越积越深,坟山会塌,想来也不是什么巧合。”
“而且这坟山的位置,也蹊跷的很,”赵大匡往前走了几步,指了指前方:“塌了的这部分还不到一半呢,这里头很深,再看那里,除了用棺材葬好的,从深处塌出来的基本是没有棺木的,应该是有年头了。”
庄众走上前,蹲在赵大匡身边,与他一起看地上的尸骨,“万人坑?”
“说不准的,可能是万人坑,也可能是瘟疫、饥荒,是多少人都是可能的嘛。”
两人都在身上结了结界,磅礴的大雨在两人身边化成了细密的雨雾,像被光圈围绕一般,多了几分迷离的仙气,但他们说话的内容并不具有任何诗意。
赵大匡摩挲着下巴:“死多少人都可能,问题在埋的位置,而且这些鬼,年头太久都不成形了,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处理过一批,不过一天功夫,又冒出来这么多,都不是鬼,基本上是希夷,要处理其实也不打紧,但是我记着当年出现邪灵之前,张一桓也是发现了这样一个聚满了希夷的地方,听说你们在附近,所以就把你们叫来了。”赵大匡三两句话,算是解释了匆忙把人请来的理由,有些歉意地眨眨眼睛:“没想到你们带着孩子。”
张一桓是张家的天师,邪灵大战的发起者,也是他最早发现的邪灵,庄众自然知道这些,也因为自然闻邪灵色变,这才二话不说赶了过来。
庄众摆摆手,“孩子不打紧,倒是这些希夷——我还没听过这样的鬼哭声。”
像是哭声,又像是鸣啸,即使还保持着依稀的人形,发出的呜呜窃窃的声音没有一点儿人味,既听不懂,也不明白这是一种无意识地呼叫还是一种沟通。
但空气中浮涌的怨却是真切的。
坟场太大,空气中的怨气在雨水冲击下变得若有若无,鬼影们倒是不受暴雨的影响,或笔直或飘摇,渐渐变得有些肆无忌惮。忍着群鬼乱舞,三人商定兵分两路,庄众和妻子往东走,赵大匡往西,约定了考察坟场一周,不管走多远,半个小时后折返回来碰头。
赵大匡独自行进,脚步不快,泥泞的土地和一个个坟包、横七竖八的棺材板和尸骨堆,都成了他前行的阻碍,他放低重心,在渐渐变得陡峭的坟山上几乎是匍匐前行,他的想爬到坟山塌下来的断层处,看看埋在坟山深处的尸骨。
越往深处去,在泥地里又发现了好几个奇怪的小铜片,与赵枣儿一开始发现的无二。赵大匡收集了好些,在地上一字摆开。所有的铜片大小、形状、颜色皆一致,上头的“镇”字都是刻上去的,刻工精细,每个镇字之间几乎没有区别,但赵大匡越看,越觉得这个镇字符号有些眼熟,他自己在手上比划比划,确认这只是与繁体的“镇”字相似的一个符号,但具体在哪里见过,他却没有印象。
“这走南闯北吧,阅历太深也不好,想不起来啊——”
托着下巴嘟嘟囔囔,以一个蹲坑的姿势蹲了有好一会儿,赵大匡站起身,活动了动发麻的腿,估算着时间,收起铜片便往回走,寻思着问问庄家人知不知道。到了分开的地方,庄众和莫柳还没有回来,赵大匡看了看地上的尸骨,百无聊赖地捡起一根大腿骨,捶了锤酸痛的后背。
约定的时间过去了,庄众夫妇并没有出现,赵大匡决定,再等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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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这一去,说是尽快回来,然而过了大半天,也不见人回来,庄珂一直在睡,赵枣儿也打了一回盹,因为肚子饿而醒了过来。
“饿了。”赵枣儿揉了揉眼睛,含着一个没打完的哈欠,奶声奶气道。
庄祁记得赵大匡拎回来的菜筐里有吃的,掀开盖在篮筐上的花布,底下是一碗冷掉的汤面、四个馒头,还有一碟子笋丝。
“吃哪个?”庄祁看向赵枣儿,赵枣儿对这吃食不是很满意,但也知道没别的,便选择了馒头。
撕去发硬的面皮,庄祁倒掉搪瓷杯里的冷水,倒了一些热水,而后把馒头撕成小块放进去,拿勺子嚯了个稀烂,放了点笋丝,面前算是能吃了,才递给赵枣儿。
赵枣儿尝了一点,味道不算差,原本苦着的脸顿时散去了阴霾,铲了一勺馒头糊糊加笋丝,赵枣儿递到庄祁嘴边,学着爷爷平时给她喂饭的样子:“啊——”
“你吃吧。”庄祁没有胃口,谢绝了赵枣儿的好意:“我不饿。”
看了一会儿赵枣儿吃饭,庄祁突然想到庄珂似乎睡了很久,进屋去唤他,才发现庄珂发起了高烧,脸都烧红了。庄珂难受得厉害,本睡得迷迷糊糊,庄祁一叫他,反而让他清醒了一点,头也疼肚子也疼,难受得直哭,喊着要妈妈。
雨声沥沥,没有停的意思,天色十足的昏暗,而大人们似乎没有归来的迹象。庄祁试着呼唤村长,也试了用传音术联系庄众,只是不知为何,传音受到了看不见的阻碍。脑海里回忆着村路,庄祁看了看吃得不亦乐乎的赵枣儿,又看了看水深火热中的庄珂,心里迅速做了决定。
即使大人回来,也要进村去的,庄珂的病不能一直拖着,万一烧糊涂了怎么办?庄祁见过莫柳照顾庄珂,但他更知道生病了需要的是医生和药。
“庄珂病了,我们现在要到村子里去。”简单说明情况,庄祁也不知道赵枣儿是否听懂了,把庄珂用被子包好后背到背上,一回头,赵枣儿已经撇下吃了一半的晚饭,站在门边等着他了。
心里一暖,庄祁眼里染上了笑意。雨伞都被大人们撑走了,只剩下一件宽大的雨衣。庄祁费了些功夫才披上雨衣,指挥赵枣儿用雨衣把庄珂盖严实,而后又寻了顶蓑帽给赵枣儿,盯着她戴好,这才安心出发。
没有光的路很黑,看不清方向,庄祁试着燃烧纸符照明,但火很快就被雨浇灭了。
起初,庄祁感觉自己背了一座火山,烫得他难受,但渐渐的,庄珂的低温下去了,又凉得他心里一惊。他还需要时不时停下来看赵枣儿有没有跟上,但赵枣儿人小腿短,跑得慢,不知不觉与庄祁拉开了一段距离。
抬手试了试庄珂的额头,滚烫异常,庄祁心里着急,这样走走停停的不是办法。
“你在这里等我。”庄祁往回走了几步,又看了看四周,示意赵枣儿到路旁的一棵树下去,“我很快就回来接你,好不好?”
“好......”赵枣儿小声答应了。
“我很快就回来,”庄祁又重复了一遍,让赵枣儿安心也让自己安心,“别乱跑。”
赵枣儿重重点头答应,看着庄祁的背影飞快地被黑暗吞噬。
雨渐渐变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