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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叫到的这一瞬间,周颐想了许多。
今天的大殿上,差不多可以分为三拨人。
第一阵队:崇正帝。从他之前讽刺蔚迟公的话语中不难看出,他是想严办蔚迟公的,至于背后的理由,或许有为这些遭受冤屈的百姓伸冤的情愫,但永远不要高估一个帝王的感情,他们口口
声声念着民为重,君为轻,就真的可以相信啦?
要是这么想的人,只能说太天真。崇正帝之所以想重办蔚迟公,是因为他察觉到土地兼并已经到了一个极危险的程度,土地大部分到了这些世家达官手里,而致使百姓家无恒产,摆在眼前最直观的问题就是,百姓手里的地越少,国家的税收就越少,说轻点儿,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崇正帝当皇帝的享受程度,当个皇帝,不论想干个啥,都没钱,这还有什么意思?而那些世家达官呢,家里却富可敌国。说严重点,这些世家达官不断的想方设法的从老百姓手里抠钱扣地,到时候老百姓活不下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揭竿而起,直接革了他的命
了。
下层人民若造反成功,新上位的皇帝能容得了他这个旧帝?扯淡呢!而那些世家达官,若是会钻营的,巴结上了新的主子,说不定还是可以继续风风光光过自己的日子。
所以崇正帝已经察觉到土地兼并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了。蔚迟公就可以成为一个引子。
第二阵队:以世家达官为代表的既得利益者。
他们有权有钱,享受着大越朝最优渥的待遇,经过累积,手里不知道握了多少土地。每年蚕食的国家税收加起来恐怕是一个天文数字。这些年,他们为了侵占土地,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蔚迟公这事是爆出来了,但没爆出来的呢?谁知道现在站在大殿里这些衣冠楚楚的家伙背地里又掩盖了多少血泪斑
斑的事实。所以他们怕,怕崇正帝以此为引子继续追查下去,或者到最后来个什么土地改革,自己的利益即将被触犯,也就不怪乎这些人这么整齐的站在蔚迟公这一边了,他们维护
的不是蔚迟公,而是自己的利益。
第三阵队:无权无钱的清流。这类官员可能直臣最多,大部分人认死理,不然也不会混了这些年还是清流。他们可能是心有正气,想为受冤的百姓伸张正义,但也不排除有眼红心理,老子还在过苦日
子呢,你们一个个的却是仆从如云,锦衣玉食,都是为皇帝办差的,谁有比谁高贵!现在好不容易逮到了痛处,自然是痛打落水狗。
当然还有一些专注打酱油的,他们既不想得罪这些既得利益者,又不好昧着良心说话。
说起来多,但周颐想到这些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颐的身上。
周颐从容不迫的从队伍中出列,朗声道:“回皇上,微臣之所以没有说话,是觉得自己见识浅薄,诸位大人都是真知灼见,微臣自然不好班门弄斧。”
崇正帝脸色蓦然冷了,盯着周颐:“朕现在要你说你就说。”
“是,皇上。”皇帝冷下的脸色似乎对周颐没有影响,他躬了躬身,在趴在地上的蔚迟公身边转了一圈儿。
“皇上,微臣认为蔚迟公应该说的是实情。”
“周颐,你可想好了。”崇正帝的脸色看不出喜怒。
周颐躬身:“句句肺腑。”他当然知道崇正帝要他说什么,无非是崇正帝想要改一改这土地纳税的规矩,但得要有人把话题引出来才行。这个人是谁呢,崇正帝看了一圈儿,就看到了他新培养的“亲信”周颐,在崇正帝心里,他自认对周颐是非常器重的,在帝王的心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算他要臣子去死,臣子也不能说不,更何况他还这么看重周颐,现在,就是周颐为他冲锋陷阵的时候了!至于周颐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是不是会受到朝臣的排挤,崇正帝是一概不管
这些的。
他可以提拔臣子,但臣子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若是有他的提拔还在官场生存不了,那这枚棋子也就代表作用并不大。
既如此,重新再找一枚便是。
“哦,那你也觉得蔚迟公这事是要揭过了?”崇正帝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寒意。
周颐摇了摇头;“皇上,就算蔚迟公说的是实情,也不代表他就没有过错。相反,蔚迟公的过错大了去了。”
趴在地上的蔚迟公差点儿被周颐的说辞搞得心脏都要停了,你他娘的能不能有句准话,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又那样。
崇正帝的脸色稍稍回暖一些。
“此话何讲,速速说来。”
周颐对崇正帝躬身:“皇上,在说我的浅薄见识之前,我想请问一下户部尚书陶大人一些问题。”
“你到底绕什么弯子,准了。”崇正帝道。
陶狄华听到周颐这样说,脸都绿了,莫非是他今天站的位置风水不好,这些破烂事与他何关。
陶狄华苦着一张脸出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因为坐在户部尚书这个火山口一般的位置上,抬头纹都多了好些,看着就是一脸的苦相。
“不知周大人想问我何事?”
周颐笑一声:“陶大人,不用紧张,下官就想问问,现在户部登记在册纳税的土地有多少?”
听周颐这么问,陶狄华暗子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让他战队就好,对于自己的业务还是非常熟练的,“去年纳税的田地共计一千两百万倾(古代一倾约等于五十亩)。”
“那两年前呢?”周颐又问。
“两年前……”陶狄华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道:“大约是一千三百万倾。”
“十年前呢?”
“约摸一千五百万倾……”
短短几个数字,反映的是却是触目惊心的事实。“皇上,各位大人,刚刚陶大人的话我们都听的非常清楚,而根据记载,我大越这些年是新开垦了许多耕地的,但是为什么,开垦的地多了,交税的地反而逐年减少,十年
时间就减少了四百万倾,而根据统计,皇上,在您登基的时候,那时候纳税的地可是有两千万倾的。这才二十几年,就减少了一半,这些土地去哪儿了?被人吃了吗?”
崇正帝狠狠拍了一下龙椅,冰冷的看了一眼大殿上的这些官员,去哪儿了,还不是被这些蛀虫给吞了!
少一半的土地,就是少了一半的税收,不,还不止少了一半,新开垦的土地还没算在内呢!
好啊,真是好啊,他一个皇帝过着苦巴巴的日子,反倒是这些蛀虫,一个个吃的肥头大耳的!
“继续说下去。”崇正帝阴冷的看了一眼满殿的朝臣,对着周颐说道。
“皇上,微臣斗胆猜测,尉迟大人家里良田恐怕不下万顷吧。”周颐看着尉迟经的背影幽幽的说了一句。
尉迟经被周颐说的一抖。
“混账,说,周颐说的是不是事实?”崇正帝怒吼道。
“臣……臣,家里一切事宜都是贱内在打理,微臣并不清楚。”尉迟公抖抖索索半天,说了这么一句。周颐看了一眼尉迟经,面向崇正帝:“皇上,看样子,尉迟大人关心的是国家大事,这些庶务他不知道……不过,不管怎样,尉迟公家里的地应该是不少的。”接着周颐又面向百官:“我们都知道,国家的税收,百姓的活路全都靠这些土地,而尉迟公在家里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土地情况下,还去想方设法的买地,就算尉迟公一开始出的是市价,
但也掩盖不了他偷空朝廷税收,与民争利的事实,所以我才说,蔚迟公不但有错,而且错处大了去了。”“一切就错在蔚迟公只顾私利,太过贪婪,而且就算这些事全都是蔚迟公手下的人所所为,但正依皇上圣言,若没有蔚迟公的权势,他的下人如何会又如何能做出此等丧心
病狂的事情来?蔚迟公从升起强买的心思到后面没能约束下人,从头至尾就错了,此番惨事,蔚迟公应该负最大的责任!”周颐扫视了全殿,斩钉截铁的说道。
崇正帝看着周颐的目光渐渐带了暖色,但这还不够,打击一个尉迟公有什么用,他要的是一个能将朝廷这帮蛀虫全部清理的引子。
于是崇正帝没有说话,想看看周颐能说到哪一步。
“那依周大人所言,莫非以后这天下间就不能卖买土地了?”林国公站出来讥讽的说道。
周颐摇摇头:“林国公误会我的话了,买卖土地自然是可以的,但希望家里已经有足够多土地,又有免税名额的人,就不要去做这些了,也算是为我大越留一线生息吧。”听到这句话,金銮殿里的官员们暗自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说到改革土地纳税政策就好,至于周颐说的凭良知?呵呵呵,果然是黄毛小儿,想事情就是简单,谁会为一句良
知就把白白的利益往外推。
再说就算自己不买,其他人也会买,既然这样,一个人克制有什么用?
而崇正帝望着周颐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冷:“就是这些,周卿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周颐拱手:“微臣还有话,微臣建议,将蔚迟公犯事的下人全部处斩,而蔚迟公既然是因为贪欲才酿成了如此惨事,那就捐出家里八成的土地吧,一些用来补偿清屏县那些
冤死的百姓,另一些由朝廷直接接手,租给京郊没有土地的百姓,税银直接归入国库。然后夺了蔚迟公的爵位。”
“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哗啦啦,一大半的朝臣都站了出来,那些王公贵族和达官站的最快,只要不涉及到税收政策改变,尉迟公怎么样,又关他们什么事。
周颐这小子还是挺会来事的嘛!
尉迟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心里如挖空了般的疼。
八成啊,这下他这些年的努力算是彻底打了水漂了,这也太狠了吧!还有爵位也没了,他在朝廷又没担任什么职位,那以后不就是白丁一个了?
大势如此,崇正帝也只好拍了一下龙椅,冷着脸喊了一句退朝,满面冰霜的走了。
祁国公笑容满面的走到周颐跟前:“周大人,你这法子好,想法妙啊!”
尉迟公站起来,擦擦头上的汗,一脸后怕的说道:“周大人,老夫乘了你的情了!就是哎,你刚才要是少说一些就好了,还有那爵位,那可是我祖上的功勋啊……”
周颐心里直作呕,双目里没有丝毫温度,笑着道:“尉迟公爷,不管怎么样,贵府害死了那么多人事实,若是再少,万一那些冤魂夜里来找您怎么办?”
尉迟公顿时觉得周身一阵阴森森的,脸一僵:“周大人真会开玩笑,呵呵,老夫走了。”
出了大殿,蔚迟公后怕的拍拍胸脯,不管怎样,至少命保住了。回去一定他娘的好好约束下人,这回可把他坑惨了。
周颐出了大殿,并没有回翰林院,而是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周大人,皇上好像很生气呢!”今天在御书房外当值的还是张公公,他一见周颐,便悄声说道。
周颐扯了扯嘴角,他当然知道,没有如愿的说出崇正帝希望他说的话,他这枚棋子没有发挥最大的作用,崇正帝当然会怒不可遏了。
“劳烦公公帮我通报一声吧”
“周大人,咱家觉得你还是重新挑时间的好,现在皇上正生着气,你这会儿进去保管受牵连!”
“没事,张公公你去吧。”恐怕今日崇正帝这怒气很大一部分都是他引起的,要是不消了崇正帝心里的疙瘩,以后的日子他是别想好过了。
张公公进去没一会儿,就让周颐进去。
周颐走进御书房,先埋下头跪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崇正帝威严中带着冷意的声音才响起:“起来吧。”
“谢皇上。”
“找朕所为何事,莫非你在大殿上还有话没说完?”崇正帝将手里的奏折桌上,眼睛紧紧盯着周颐,带着淡淡的嘲讽说道。
“皇上……”周颐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请原谅微臣在大殿上还有未尽之言,但此话只能对皇上您说。”意思是除了崇正帝周颐谁都不信。
听到这里,崇正帝的脸色变得不再那么冷硬,声音也回暖了一点儿:“哦,何事不能在金銮殿上说?”“皇上,我大越土地兼并已经到了十分严峻的地步,世家豪门谁不是良田万顷,而百姓却无立锥之地,最直接的已经极大的影响了朝廷的税收,没有税收,我们就无法练兵
,无法修路……长此下去,当异族的铁蹄踏上我大越时,我们将毫无还手之力,而微臣更担心的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最后一句周颐说的有些轻,但崇正帝的手却蓦然一缩,仿佛被什么烫到一般。
周颐说的这些,他何尝不知道,所以才想动一动这土地纳税政策,但不出所料,他不过是刚刚起了一个引子,下面的朝臣就抱团将他未出口的话阻挡了回来。
崇正帝当然会清楚想要改变田地纳税政策阻力会有多大,他要动的是朝廷上大部分人的利益,而且皇室成员也在其中,不说别的,若真是这样,宗人府都不会答应。崇正帝因为聪明,所以他看得到若继续放任土地兼并下去,大越必将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同时他又是怕麻烦和极懒的,这样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是一件极头疼的事
,他只是想在后宫快快乐乐的滚滚床单,过着不愁钱花,不怕人打的日子,为什么这些家伙就是不能让他安生?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人站出来代他做这件事就好了,于是他将目光看向了周颐,期望周颐来做这个炮灰,但周颐却只搔了搔痒,真正的重头提都没提,崇正帝觉得自己受到
了周颐的欺骗,在周颐没找来之前,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弃了周颐了。
但听了周颐这几句话后,崇正帝心里微微一动:“哦,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皇上,微臣知道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进行税收改革,免了世家豪门不纳税的特权,但是皇上,纵观古今,激进的改革必会激起强烈的反弹,若是稍有差池,只怕……”周颐的话即便没说完,崇正帝也清楚,怕什么,怕那群蛀虫发疯呗,动了他们的利益,一旦世家与众臣,甚至包括皇亲联合起来,到时候别说周颐,就是他这个皇帝,说
不得也得给他弄下台!重新扶持一个傀儡上来。虽然崇正帝有把握自己不会落得那么凄惨,但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一旦开头,所有人都会找他的麻烦后,心里顿时打了退堂鼓,对周颐也没那么气了,算了,还好周颐没说
,不然一时冲动,他只怕还要忙着如何善后呢!
崇正帝摆了摆手:“起来吧,我知你的心,是个好的。”
周颐因为这句话蓦然红了眼眶:“微臣愧对皇上的厚爱。”
“不,不怪你,是朕想差了。”崇正帝站起来叹了口气,他老了,还是把这块难啃的骨头留给后人吧,反正到时候他都去找了,大越如何洪水滔天也不管他的事了!
没错,崇正帝就是这么光棍!
“皇上,微臣不建议直接进行这样激进的法子,但却有一个更为稳妥的方法,想法有些不成熟,微臣说了之后,还请皇上定夺。”
崇正帝蓦然转过身,眼睛一缩:“哦,还有这样的法子,是什么,快快讲来。”
“皇上,微臣要借用一下御墨。”周颐有些不好意思道。
“什么意思?你要用写的?用吧。”崇正帝挥了挥手。
“谢皇上”周颐便站到桌前,有太监忙上前研磨。
崇正帝好奇,便站在了周颐身边,想看看他到底会写出个什么样的东西来。
只见周颐先画了一个小池塘,里面密密麻麻的游满了各种鱼。“皇上您看,我们大越现在的状况就好比这一池水,里面本来的平衡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只要能维持一个平衡,这池子就能永远这么平静下去,但现在问题是,这池子里的大鱼长得太快了,他们量多且体壮,已经严重蚕食了池子内的生态!这时候怎么办呢,继续加鱼饵吗,不,这样只会将这些大鱼喂得更加肥硕而已!唯一的办
法,便是将这池子挖大,一直连接到海洋……”
崇正帝皱了皱眉,似有明悟的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倒是听明白了,但是如何将池子挖大?”
周颐便目光一凝,一字一顿道:“兴商业,开边贸,重海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以八方之财养我大越!”
“以八方之财养我大越?”崇正帝呢喃着这几个字,眼里一阵恍惚……虽然被周颐说的一阵心绪激荡,但崇正帝还是考虑到了实际问题:“周边那些蛮夷哪里有什么东西,年年都在我大越边境骚扰,一开边贸,他们不是会更加猖狂?还有海运
,之前也不是没做过,虽然在落后之地扬了我大越的盛名,但也只是劳民伤财,而且沿海还有倭寇海匪不断的骚扰,一旦开了海禁,我大越沿海的百姓还如何存活?”“皇上,周边蛮夷能对我大越造成威胁的毕竟是少数的一两个国家,其他的虽然也偶尔会举边冒犯我大越,也是因为他们物资缺乏,哪里有我大越物类繁多,他们羡慕我大越的繁华,既如此,我们何不大开方便之门,双方互换,如此,他们又何必冒着得罪我大越的风险进犯我大越?至于其他狼子野心的国家,只要我大越赚得了银钱,大兴兵力,有再不听话的,打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