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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议程是:上午作“政府工作报告”,下午各代表团分组讨论。李雪莲这个省的代表团下午讨论会的会址,安排在大会堂一个厅。在大会堂讨论,并不是代表们上午听了报告,下午还要接着讨论,担心代表们跑路;这样安排,大家恰恰多跑了路,因中午大家还要回驻地吃饭,平时大家都在驻地讨论;而是按照事先的安排,今天这个省的代表团的讨论会,有一位国家领导人参加。领导人参加讨论会,一般情况下,半天时间,要相继参加好几个代表团的讨论;所以哪一个代表团的讨论会有领导人参加,会址便改在人民大会堂,便于领导人串场。
讨论会有领导人参加,和没领导人参加,这场讨论会的结果就不一样。领导人一参加,讨论会马上能上晚上的“新闻联播”。结果不一样,讨论会的开法也不一样。领导人参加这种讨论会,一般是先听代表们发言,最后作总结性讲话。为了开好讨论会,这个省的代表团作了精心安排,指定了十来个发言人。发言者的身份,尽量区别开,有市长,有村长,有铁路工人,有企业家,有大学教授……各行各业都涵盖到了。发言者的发言稿,事先都经过多次修改。发言的长度也有规定,一个人不超过十分钟。讨论会下午两点开始,下午一点半,代表们就到了人民大会堂。代表团里有几位少数民族代表,让他们都穿上了本民族的服装。代表们入会场坐下,一开始还相互说笑,到了一点五十分,大家安静下来,等候领导人的到来。但到了两点,领导人没有来。领导人一般是不会迟到的。但领导人日理万机,偶尔迟到也是有的。大家都静心等。到了两点半,领导人还没有来,会场便有些躁动。省长储清廉敲了敲茶杯,让大家耐心等候。两点四十五分,门开了,大家以为领导人来了,都做好了鼓掌的准备,但进来的是一位大会秘书处的人。他快步走到储清廉身边,趴到储清廉耳边耳语几句,储清廉脸上错愕一下。待秘书处的人出去,储清廉说:
“领导临时有事,下午的讨论会就不参加了,现在咱们自个儿开起来。”
会场有些躁动。但事已至此,谁也改变不了领导人的决定,大家只好自己开起来。代表团自个儿在一起开会,跟领导人参加又不一样了。大家都在一个省工作,相互都熟,再由指定的发言者正襟危坐,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马上会显得做作。省长储清廉提议,改一下会议的开法,大家自由发言,谁想发言,谁就发言。会场的气氛,倒一下活跃起来,马上有十几只手举了起来,要求发言。大家要求发言虽然踊跃,但真到发言,大家的发言,也都大同小异,无非是拥护“政府工作报告”,结合“政府工作报告”提出的要求,联系当地实际,或联系本部门本企业的实际,找出自己的差距,再列出几条整改措施,要迎头赶上去。六个人发过言,已到中场休息时间。省长储清廉正要宣布休息,会场的门开了。让大家感到意外的是,国家另一位领导人走了进来。几台电视摄像机也跟了进来,大灯开着。按照事先安排,这位领导人并没说参加这个省代表团的讨论,没想到他突然走了进来。大家惊在那里。反应过来,会场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位领导人满面红光,先向大家招手,又用手掌往下压大家的掌声:
“刚听完一个团的讨论,临时来看望一下大家。”
会场里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领导人健步走到会场中间,坐到省长储清廉身边的沙发上,一边接过女服务员递过来的热毛巾擦脸,一边对储清廉说:
“清廉呀,会接着开吧,我来听听大家的高见。”
又指着大家:
“事先说好啊,我今天只带了耳朵,没带嘴巴,我是不讲话的。”
省长储清廉笑了。大家也笑了。领导人来了,中场也就不休息了,大家接着开会。因领导人到了,会议的开法又得改一改,又改回会议初始的开法;事先指定的发言人,又派上了用场。等于会议又重新开始。领导人从秘书递过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准备记录大家的发言。发言的代表见领导人来了,又掏出本记录,虽是事先准备好的话,冠冕堂皇的话,但比自由发言,还情绪高昂。也有讲到一半,脱离讲稿的,开始汇报起自己地方的工作,或本部门本企业的工作。领导人也听得饶有兴味,甚至比刚才听冠冕堂皇的话还有兴趣,不时点头,记在自个儿的笔记本上。省长储清廉见领导人感兴趣,也就没打断这些脱稿的话。终于,指定的代表都发完了言,省长储清廉说:
“现在请首长给我们作重要指示。”
几台摄像机的大灯又亮了。会场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领导人先是笑:
“清廉啊,我有言在先,今天不讲话呀。”
会场的掌声更热烈了。领导人又笑了:
“看来是要逼上梁山了。”
大家又笑了。领导人正了正身子,开始讲话。领导人讲话,轮到大家记录。领导人先谈“政府工作报告”,对报告所讲的一年来的成绩和不足,及明年的规划和打算,他都赞成。他语重心长地说,一定要牢牢把握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推进经济体制改革,逐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改善党的领导,加强民主和法制建设,加强团结,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增强主动性和紧迫性,取得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说过这些,像刚才有些代表发言脱稿一样,他也撇开“政府工作报告”,开始讲题外话。首先讲国际形势。从北美、欧洲,讲到南美和非洲。在非洲停留的时间长一些,因他刚从非洲访问回来。接着又讲到亚洲。从国际拉回国内,又讲了目前国民经济的真实状况。从城市讲到乡村,从工业讲到农业,讲到第三产业,讲到高科技……说是脱题,其实也没脱题。大厅里,只响着领导人的声音和代表们记录时笔尖的“沙沙”声。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说完这些,又说:
“当然,整个局势,对我们都是有利的。下面我也说说不足。”
又讲工作的不足。不足也讲得很诚恳。大家一边记录,一边觉得领导人求真务实。由工作的不足,又扯到干部作风,扯到不正之风,扯到贪污腐化。领导人指指几台摄像机:
“下边就不要拍了。”
几台摄像机马上放下了。领导人:
“贪污腐化,不正之风,是让我最头疼的东西,也是广大人民群众意见最大的方面。日甚一日,甚嚣尘上呀同志们。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两颗毒瘤不摘除,我们的党和国家早晚会完蛋。”
领导人说的是严肃的话题,大家也跟着严肃起来。领导人:
“我们党是执政党,我们党的宗旨,要求我们时刻要把群众的利益放到首位。但有些人是不是这样呢?贪污腐化,不正之风,就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到了党和群众的利益之上。他当官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给人民当公仆,而是为了当官做老爷,为了发财,为了讨小老婆。凡是揭出来的案子,都让人触目惊心。我劝还往这条路上走的人,要悬崖勒马。还是毛主席说得好,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呢?我说的对不对呀同志们?”
大家齐声答:
“对。”
领导人这时喝了一口茶,转头问省长储清廉:
“清廉啊,××县是不是你们省的呀?”
储清廉不知领导人接着要说什么,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有些慌乱;但××县确是他这个省的,他忙点头:
“是,是。”
领导人放下茶杯:
“今天上午,就出了一件千古奇事。一个妇女,告状告到了大会堂。我的秘书告诉我,她就是这个县的。清廉啊,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呀?”
储清廉惊出一身冷汗。自己省的这个县,竟有人告状告到了大会堂,还趁人代会召开期间。这不是重大政治事故吗?但他确实还不知道这件事,忙摇摇头。领导人:
“要不我也不知道,她被警卫人员,当做恐怖分子抓住了。一问什么事儿呢?也就是个离婚的事。一个农村妇女离婚,竟搞到了大会堂,也算千古奇事。这么小的事,怎么就搞到大会堂了呢?是她要把小事故意搞大吗?不,是我们的各级政府,政府的各级官员,并没有把人民的冷暖疾苦放到心上,层层不管,层层推诿,层层刁难;也像我现在的发言一样,人家也是逼上梁山。一粒芝麻,就这样变成了西瓜;一个蚂蚁,就这样变成了大象。一个妇女要离婚,本来是与她丈夫的事,现在呢,他要状告七八个人,从她那个市的市长,到她那个县的县长,又到法院院长,法官等等。简直是当代的‘小白菜’呀。比清朝的‘小白菜’还离奇的是,她竟然要告她自己。我倒佩服她的勇气。听说,因为人家告状,当地公安局把人家抓了起来。是谁把她逼上梁山的呢?不是我们共产党人,是那些喝着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到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说到这里,领导人脸色铁青,拍了一下桌子。会场上的人谁也不敢抬头。省长储清廉,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湿透了。领导人接着说:
“这个‘小白菜’的冤屈,还不止这些,她到大会堂告状,还想脱掉一顶帽子,那就是‘潘金莲’。当地许多人,为了阻拦人家告状,就转移视线,就张冠李戴,就无中生有,就败坏人家名声,说人家有作风问题。一个‘小白菜’,就够一个小女子受的了,再加上一个‘潘金莲’,这个妇女还活得活不得?她不到大会堂告状,还能到哪里去呢?还能去联合国吗?是谁把她逼到大会堂的?不是我们共产党人,仍然是那些喝着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到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领导人转头问储清廉:
“清廉啊,这样当官做老爷的人,我们要得要不得呀?”
储清廉也脸色铁青,忙像鸡啄米一样点头:
“要不得,要不得。”
领导人缓了一口气:
“我的秘书还算一个好人。或者说,他今天落了一回好人。警卫人员把这个妇女当做恐怖分子抓了起来,我的秘书路过那里,问明情况,就让把人放了。据说,她在老家,还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娃娃。我的秘书,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这不是对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的态度问题,而是对人民群众的态度问题。我们现在不正开着人民代表大会吗?我们在代表谁呢?我们又把谁当恐怖分子抓起来了?谁恐怖?不是这个劳动妇女,是那些贪污腐化当官做老爷又不给人民办事的人!……”
说着说着,领导人又想发火,幸亏这时会场的门开了,一个工作人员快步走到领导人身边,趴到他耳朵上耳语几句。领导人“噢”“噢”几声,才将情绪收回,缓和气氛说:
“当然了,我也是极而言之,说的不一定对,仅供大家参考。”
然后站起身,又露出笑容说:
“我还要去会见外宾,今儿就说到这儿吧。”
挥手与大家告别,出门走了。
领导人走后,省长储清廉傻在那里,大家也面面相觑。这时大家想起,领导人讲完话,大家也忘了鼓掌。储清廉也突然想起,领导人讲完话,他也忘了表态。当然,他就是想表态,领导人接着要会见外宾,起身走了,也没时间听他表态。
当天晚上,省长储清廉一夜没睡。凌晨四点半,储清廉把省政府秘书长叫到他的房间。秘书长进房间时,储清廉正在客厅地毯上踱步。秘书长知道,这是储清廉的习惯;遇到重大问题,储清廉就是不停地踱步。这个习惯,有点像林彪,差别就是少一张军用地图。储清廉平日是个寡言的人。寡言的人,就是不断思考的人。起草文件,遇到重大决策,储清廉总要踱上几个小时的步。踱着步,不时迸出一句话。不熟悉他的人,往往跟不上他思维的跳跃,不知他思考到哪一节,突然迸出这么一句话。他不会解释什么,一切全靠你的领会。大会上念稿子,大家能听懂;单独与你谈话,他在踱步,不时迸出一句话,许多人往往不知其所云,如堕云雾之中。好在秘书长跟了他十来年,还能跟上他思考和跳跃的节奏。储清廉过去踱步,也就几个小时,但像今天,从昨天晚上踱到今天凌晨,秘书长也没见过。秘书长知道,今天事情重大。储清廉见秘书长进来,也不说话,继续踱自己的步。又踱了十几分钟,停在窗前,看着漆黑的窗外:
“昨天下午的事儿不简单。”
秘书长明白,他指的是昨天下午讨论会的事。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看秘书长:
“他是有备而来。”
秘书长又领会了,是指领导人在讨论会上举例,说一个妇女告状,冲进人民大会堂的事。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又停住:
“他是来找碴儿的。”
秘书长出了一身冷汗。他领会储清廉的意思,领导人在讲话中,讲到那个农村妇女,看似随意举例,其实并不随意;进而,按照会议的安排,这位领导人本来不参加这个省的讨论会,突然又来参加,看似偶然,“临时来看望一下大家”,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秘书长又想到省长储清廉,这些天正处在升迁的关键时候,听说要调他到另一个省去当省委书记;又听说,对他的升迁,中央领导层有不同看法;由此及彼,秘书长张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停在窗前。窗外的北京,天已渐渐亮了。储清廉:
“向省委建议,把他们全撤了。”
秘书长一身冷汗没下去,又出了一身冷汗。秘书长领会储清廉的意思,是要把没处理好妇女告状的那些人,引起妇女冲进大会堂的那些人,昨天下午领导人举例提到的那些人,把一粒芝麻变成西瓜、把一只蚂蚁变成大象的那些人,也就是那个妇女所在市的市长、所在县的县长、法院院长等,通通撤职。秘书长嘴有些结巴:
“储省长,因为一个离婚的妇女,一下处理这么多干部,值当吗?”
储清廉又踱步,踱到窗前:
“我已经让秘书核查了,这案件与首长说的,虽然有些出入,但也确有其事。”
又转头踱到秘书长面前,两眼冒火地:
“他们把事情搞到这种程度,不是给全省抹黑吗?”
又咬牙切齿地说:
“昨天下午首长说得对,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不是共产党人,他们不是人民的公仆,他们就是喝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他们罪有应得,他们才是该千刀万剐的潘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