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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海汉有对外战事发生,官方都会发动各种宣传渠道对其过程进行详细报道。特别是掌握战事消息的国防部,已经将对外的军事行动当作了对国民进行自我宣传的主要手段,以此来让民众树立起以参军入伍、为国服役为荣的意识。而执委会也认为这有助于培养国民的爱国主义意识,对于海汉这个初生政权的意义非常重大,所以一向会给军方大开绿灯,报纸上有关战事进程的报道几乎都是由国防部的笔杆子们操作完成。
军方出的通稿,文风自然是热血满满,极尽煽动情绪之能事,让闻者无不心情激荡。这天在三亚港港区外的一处茶馆中,堂上的说书先生便正在给刚刚下工不久的港口劳工们讲读报上关于南海战事的内容。这些劳工没多少文化,对于《海汉时报》上刊登的官八股文章并不是太感兴趣,倒是类似《南海快报》、《时事速报》之类的通俗读物略微夸张的文风颇得他们喜爱,说书先生为求效果,往往也更愿意宣讲这种自由发挥余地更大的文章。
毕竟《海汉时报》是官方媒体,刊登的文章不可在宣讲时随意更改内容,只能照着报上的内容诵读。而这些非官方的小报就没这层顾忌了,它们本就是以夸张笔法争取读者,说书先生们可以根据自己所擅长的风格和所处环境,自行作一些无伤大雅但可以调动听众情绪的二次加工,所以也深受普通民众的欢迎。
“……两国敌寇以数倍兵力,猛攻我星岛驻地,幸得罗杰大将军坐镇前线,指挥得力,亲率将士浴血奋战,敌寇攻势虽猛,却被阻驻地外不得寸进,直至天色将暗,血流漂杵,在阵前留下数百具尸体方才悻悻退兵。翌日敌寇以西式火炮压阵再攻,步兵倚仗大盾遮蔽攻至近处,距我军战线不足十丈,敌寇眉眼皆清晰可见。只是我军阵后便是手无寸铁的千余移民,绝无退让余地,危急关头,便见罗将军提起那支四尺一寸六分长的连珠神火铳现身阵前,瞄准敌寇阵中军官一通攒射……”
台下的劳工们听得都是啧啧不已,有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已经暗暗攥紧了拳头。虽然官报上早就公布了战争结果,但这战斗过程听说书先生细细道来,依然是让人血脉贲张,为自家军队担心不已。一些劳工来海汉时日不长,还未曾见过罗杰真容,但却已经随着说书先生的描述各自脑补出了一员猛将的形象。
至于罗杰所用的武器,也是以前有从他所率部队退伍下来的士兵口耳相传出来的,这些人不懂“HK416”是什么含义,传来传去罗杰的专属武器便有了“四一六”这个代称。说书先生们自然没有机会亲眼见识这把传说中的武器,只能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想象进行艺术加工了。这个信息再传递到听众脑中,罗杰便已经成了手持神器,半人半仙一般的厉害人物。
这小报上的文章本就有不少夸张成分,再加上说书先生的编撰演绎,便成了如同三国水浒一般的传奇故事,有能耐的说书先生甚至自行加戏改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星岛战役编成了章回体的传记,分若干天说完,以此来为自己招揽人气。
此时在台上说书这位艺名“留一嗓”,真名刘尚的老兄,便是走的这种路数,说到关键时候将醒木一拍,朗声道:“敌寇兵临城下,我军驻地危急,罗将军虽然神勇,但要凭一支钢枪退敌也非易事。这眼前之敌要如何将其击退,那安不纳岛赶来的援军又身在何处,欲知后事如何,明日此时,在下便在此地接着往下说。各位老少爷们,今日到此为止,明天请早了!”
当下便有小厮托着茶盘出来,下面的听众虽然意犹未尽,但大多数都会照默认的规矩掏出零钱,放入茶盘中作为给说书先生的打赏。虽然一般人都只放个一角两角,但刘尚最近讲这星岛战役的内容,茶馆上座率相当不错,偶尔还有来此打尖的商人出手阔绰,直接打赏几元钱的情况也是有的。刘尚每天下来除了茶馆给的基本出场费之外,还能收到至少四五元钱的打赏,这在本地的手艺人当中绝对算是高收入了,即便是同行之中,能有这收入水准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留一嗓”来三亚落脚的时间其实不长,而他讲这星岛战役可谓是在本地说书界一战成名,给茶楼也带来了相当不错的客源,甚至已经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加钱预订座位了。老板唯恐有别家要挖他跳槽,近期主动取消了对打赏的抽成,硬邦邦的座椅换成了官府衙门指定办公品牌“胜宜家”的沙发椅,连他说书时泡的茶也由两元一斤的普通茶叶,换作了从大明贩来的福建武夷山大红袍。
刘尚朝台下听众作了一圈揖,便下台离开,自有店中小厮替他开路,将其引到后堂休息。茶馆老板姜翰已经让人准备好了点心,见刘尚来了便招呼他坐下,刘尚也不客气,谢过之后便坐下来吃了几块点心。
姜翰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刘先生,有个事和你商量商量,你给考虑下这能办不能办。”
刘尚拿起托盘里的毛巾擦了擦嘴,点点头道:“姜老板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姜翰道:“刘先生的能力,在下也算见识了,不过这星岛战役再说个几日,也该说完了,不知刘先生有没有准备其他故事,把目前的人气延续下去?”
刘尚应道:“在下到三亚时日尚短,也不知本地民众喜好,还请姜老板多多指点。”
姜翰道:“我海汉国立国时日尚短,但对外战事颇多,这每一寸国土,可以说都是靠着海汉军开疆拓土得来,因此国中尚武之气甚浓,民众也喜欢听此类题材。我看刘先生这编书的本事颇为不凡,倒不如将海汉过往的战事也编成章回段子,应当会有不错的反响。”
刘尚沉吟道:“姜老板说得在理,倒是不妨一试,不过在下初来乍到,对海汉历史不甚熟悉,这些题材还得劳烦姜老板找些过往文字资料来看看才行。”
“这个容易!市立图书馆里便可查阅过去几年出版的所有报纸资料,上面都有相关战事的报道,到时候大可以其作为参考。”姜翰显然是已经做好了打算,毫不迟疑便给出了解决方案。
刘尚又道:“只是在下目前尚无海汉国籍,这市立图书馆怕是进不去吧?”
“倒是把这茬给忘了!”姜翰轻轻一拍脑袋道:“不过也无妨,你要去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就是了。这图书馆进还是能进的,只是借阅资料需有国民身份才行。”
“那就有劳姜老板了!”刘尚看来是已经同意了姜翰的提议。
“这大家一起赚钱的事,没什么劳不劳的!”姜翰见刘尚这么爽快,当下也是心情大好:“到时候把什么安南战役、台湾战役、浙江战役,随便拣几段编一下,就够说上一年半载了。等刘先生名气起来了,便可开票预售,你我收益都可大为提升。我看要不了一年时间,刘先生便能在三亚买房入籍了!”
刘尚拱了拱手道:“承姜老板吉言了!既然如此,那便择日开始吧!”
此时店中小厮已经收好的打赏送了过来,刘尚当着姜翰的面清点了数目,共计四元二角。刘尚将那两角零头赏给了负责收钱的小厮,然后由姜翰在柜上把零钱换成一元面值的海汉币收起来。虽然现在已经被定为法币,但像姜翰这种已经入籍好几年的老国民还是习惯将其称为流通券。
刘尚从茶馆出来,沿着仓库区走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才回到了他在三亚的暂住之处。临春三村是临春河东岸的一处外来务工人员聚居地,类似刘尚这种尚未取得海汉国籍,只有临时居留权的外来者只能住在这种由官府划定的区域。此地距离繁华的三亚港港湾已经有好几里地,再往北就是大片的集体农场了,可以说已经是处在三亚城区的边缘地带。
一般来说,由官方或者牙行组织来到三亚的新移民都会统一安排去处,而自行跑到三亚来求财的零散人员,就只能先在临春三村这种地方落脚。这种地方的治安环境比不了主城区,往往是三教九流的人都在一起混居,其中也不乏一些尝试来三亚捞偏门的胆大妄为之徒,还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买卖,往往也是在这些警力不能完全覆盖的区域中进行。
刘尚住的院子里总共九间房,目前统统都住了人,院中的茅厕、厨房和浴室都是公用。刘尚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走回来,与碰面的邻居们点头打过招呼,便回到自己房中关上了房门。他是独自一人来的三亚,所以目前也是独居一室,虽然屋内陈设简单,但倒也清静自在。
刘尚点燃灯烛,取出纸笔,自己磨了墨,然后开始撰写后几日要讲的内容。不过他的稿子极为简略,基本就是一个大纲概要,细节都在脑内完善。星岛战役的过程,他已经将《时报》上的内容反复读过多遍,早就了然于胸,所要做的就是在原有事实的基础上进行艺术加工,加上一些能够充分调动听众情绪的噱头和花絮。
这活说难不难,只要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和想象力就能做,但很多吃这碗饭的人只擅长说故事,并不擅长编故事。一个本子传了几代人都没有大的变化,甚至连讲到某些关键情节的语气都是一脉相承,这自然不像刘尚这种对时事“加料”的改编有意思。
与刘尚同住一个院子的是一个从雷州府来的杂耍班子,比他早来三亚大概一个月的时间,目前已经被获准在三亚主城区及胜利港部分地区进行演出。本来他们是租下了整个院子,但前些日子班里唯一的女角回雷州去了,空出一间屋没人住,便正好租给了刚到三亚的刘尚。
这杂耍班子每天都要自行做饭,刘尚孤家寡人一个,便也跟着搭伙,只需缴伙食费就行。每天早晚这两顿,刘尚都是跟他们一起吃饭,中午则是去目前工作的茶馆解决。
天色将暗的时候,便有同院的人在屋外招呼他吃饭。刘尚推门出屋,来到天井中与杂耍班子的众人同桌而坐。桌上菜肴虽不算丰盛,一共只有两荤两素四个菜,加上一大盆白菜豆腐汤,十个人吃这点菜的确有点寒酸,但好在份量不差,管饱问题不大。
众人吃饭期间都是沉默无语,只听到各自咀嚼食物的声音。直到吃完之后撤去碗盘,在桌边就只留下了刘尚和杂耍班的班主二人。这班主名叫廖远,看样貌四十来岁,秃头大鼻,虎背熊腰,形象十分醒目。他率先开口道:“先生今日收获如何?”
刘尚的眼光看着院门的方向,面无表情地说道:“今日来听书的人又多了不少,都说三亚富甲一方,此传言果然不假,这说书人的生计,可比大明好多地方的地主老爷还好得多了。茶馆老板还特地找我谈话,建议我照着当下的路数,将海汉过去的战事也改编成传用来说书。我看不出半年,靠着这门道便可在本地登堂入室了。”
“那你可就比我们轻松多了!”廖远叹道:“我们一班人在街头耍半个时辰,打几趟拳舞几套剑法棍术,根本就没多少看客。传闻都说海汉尚武,怎地却没几个识货之人?来了许久连个主动拜师学艺之人都没有。”
刘尚侧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将眼光回到院门方向:“海汉尚武不假,但他们尚的不是个人勇武,而是海汉军队之强盛。但凡想做英雄的,都参军入伍去了,哪会甘于在街头卖把式求生。学你们这些东西,成效既慢,又在军中派不上什么大的用场,自然不会有人向你们拜师。你们来此的初衷便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