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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照咬着唇从司空府大门出来的时候就见到自家义母和弟弟已经等候在车旁。义母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担忧,不时往里张望一眼。弟弟则跟没头苍蝇一样在车前焦躁地转来转去。两人见她出来,脸上皆是一松,但在看到她泛红的眼圈后,郭奕又立刻把脸绷了起来,浑身泛着低压,压着嗓子气呼呼地问:“他欺负你?”
郭照没反应,蔡妩则立刻伸手往郭奕脑门拍了一巴掌,瞪着他喝道:“去到车上去!”
郭奕揉着被敲的额头,很不情愿地悻悻上车。
蔡妩拉过郭照,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牵着她手,也跟着上车。
车里郭奕看着母亲、阿姊,几次开口欲言,都被蔡妩拿眼神儿制止。
蔡妩拢着郭照肩膀,递给她一方帕子:“照儿,娘今天没有什么大道理跟你讲,娘就想让你好好的哭一场。哭出来,心里会好过一些。”
郭照身子抖了抖,忍耐许久的眼泪开始无声地往下滑落。蔡妩用手摩挲掉女儿的眼泪,把女儿扣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哭吧,照儿。这里没人看的到。也没人会笑话。”
郭照伏在蔡妩怀里,浑身颤抖地抓着蔡妩的衣襟,眼泪打湿了蔡妩的衣角。蔡妩疼惜地拍打着她,她听到她在她怀里的哭声,很闷,很沉,不是发泄的嚎啕大哭,而是带着无尽的克制和委屈的小小“嘤嘤”声。
“他在骗我!他撒谎!”郭照的声音从蔡妩怀里传出,带着笃定和了然,“可是母亲,照儿明明知道了他会这么骗我,明明已经想到他的答案,为什么心还是会痛呢?”
蔡妩无言。只能更加用力的抱紧郭照:她家丫头聪明通透又决绝。那位二公子骄傲理智又克制。他的答案是什么,在她问出口时她就已经知道。亲口问上一次,无非就是把两人逼入绝境,断了后路,再无回旋余地。这样对他,对她,都好。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发生了,得到了,心里所感受的又是另一回事。她不知道该跟郭照说些什么?世上就像有些路必然是自己走,有些痛也只能自己扛一样。对于这种少年情动,蔡妩只能随着时间流逝,冲淡过往的一切。
郭照趴在蔡妩怀里哭了一路,蔡妩就姿势不变的搂了她一路。到家门时,她直起身拿帕子把眼泪擦干,拍拍脸颊,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拉扯出一个让人心酸的微笑:“母亲,咱们到了,下车吧。”
蔡妩愣了愣,低下头看着郭照,目光复杂。
郭照见此,移开眼睛看向车帘,手帕绞了绞:“母亲,照儿累了。他的事到此为止吧。”说完郭照也不等蔡妩反应,起身跳下了车,然后像之前无数次一样侯在车旁,等着车上人下来。
郭奕见她离开,转向蔡妩欲言又止。
蔡妩眼睛眯起,抓住儿子低声交代:“你阿姊已经说了:此事到此为止。所以从今后,再不许在你阿姊面前提起。尤其是你!不许再在司空府跟二公子找茬不痛快了。”
郭奕低着头,沉思片刻后终于还是不甘地“嗯”了一声。然后解释说:“就在刚才……我发现:阿丕其实也挺不容易。作为哥们儿,我还是不要在落井下石了。虽然我心里头照样还是很不爽。”
蔡妩又敲了儿子一下,翻他个白眼儿告诉他:“哪来那么多话?赶紧下车!”
郭奕悻悻地跳下车,随着郭照一起等蔡妩。
蔡妩透过门帘看着一双儿女,在心底默默地祈祷:照儿,你可知道你今天的这些曾是我过往的昨天?十一岁?我的十一岁时和你何其相似?人生漫长,我们谁都不能保证最初动心喜欢的那个就是将来和你走完一生的那个。人世就像一条不知尽头的狭长小路,我们不知道沿途会碰上什么风景,会错过什么迤逦。谁都没有机会滞留,没有机会回头。便是受了磕绊,也要一路向前,期待下一个风景。今天你经历的所有,在他年回头时,都会成为过往的风景。他们会教会你在将来更加懂得:珍惜眼前人。照儿丫头,希望经过此事后,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后来的一段时间,不管是军师祭酒府这里还是在司空府那里,五个知情人加两个当事人对这事都不约而同选择了遗忘。仿佛在他们脑海中这些青涩懵懂又刻骨铭心的少年往事都不曾存在过一样,他们平静地各忙各业。、
郭照像之前一样,会在家陪着蔡妩说话,练字,看郭荥,也会跟荀彤那些闺秀小姐妹们一道踏青,赏花,游湖,骑马。曹丕也跟他知道自己订婚前一样,忙于参政理事、文武课业。除了他话更少,性情更阴沉别扭外,他没有任何改变。甚至连最早察觉这事的曹彰都出乎意料的保持了沉默。卞夫人和蔡妩之间像是无形中达成了某种默契,卞夫人不再在见到郭照时对着人家姑娘若有所思,蔡妩也不再在如司空府时,瞄着曹丕愤愤不平。所有人的演技都毫无破绽,以至于等到许都征战在外的那群人回来时,他们中竟然谁都没有意识到:原来曾经有一对两情相悦的小儿女,因着主公那阴差阳错的鸳鸯谱,而被迫擦肩成陌路。
瞧,一切都回归了正规一样,除了在几个月后曹昂的婚宴上。
那时曹昂新拥佳人,恨不得自己所有弟弟都能和自己一样得一份满意贤妻。
彼时曹丕在酒桌上跟曹彰一列,在曹昂执着酒杯过来时,曹丕得体地起身跟曹昂真心贺喜:“二弟祝大哥大嫂,伉俪情深,白头偕老。”
曹昂对自己兄弟的道贺很高兴很舒心,一口饮尽杯中酒,带着丝暧昧的笑意跟曹丕说:“二弟再过不久,也该好事将近了吧?大哥替你打听过吕家姑娘了。虽然是将门出身,却不是泼悍之人,会是个过日子的好妻子的。”说完曹昂又拍拍弟弟肩头:“父亲已经打算上表朝廷,封你折冲校尉。二弟可要双喜临门了。”
曹丕垂下眸,眼神晦涩不明。端着酒的手拿到唇边一饮而尽,语气中听不出意味地轻声道:“是吗?双喜临门?……呵……可弟弟倒宁愿……只在许都,开一酒肆而已……”
曹昂眨着眼,困惑地看向一边的曹彰,不解地询问:“现在许都酒肆生意很好?收入已经超过军饷了吗?”
曹彰比他还糊涂呢。他很是无语地看了眼表情疑惑一脸求解的自家大哥,心里满是黑线: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你让我猜,我也得猜的着啊?老二那别扭心思,比女人家还海底针呢。谁知道他抽哪门子风冒出这一句的?
而离曹丕那一桌不远的郭嘉则是喝的昏头涨脑中猛然听到这么一句,“唰”地一下把头扭了过来,表情错愕地看向曹丕。好一会儿才在荀彧的提醒下反应过神儿。
“哎哎,奉孝,大公子的酒眼看着都快敬到这里了!你想什么呢?”
郭嘉眨巴眨巴眼睛,转看向自己的酒杯,轻叹了口气:“在检讨反思:我是不是曾无意间办过一件砸了自己家墙角的事?”
荀彧不解地看着他:“……啊?什么?什么砸了自己家墙角?你这反思来的也忒神来一笔了吧?”
郭嘉没说话。低着头古怪地笑了一下,然后眼瞟了眼另一张桌案上端坐着的陈群,跟荀彧意味不明地说:“一点都不神来一笔。我现在就后悔当年没有给自己姑娘看上心点儿了,不然……算了,你把彤儿看好就成了。”
荀彧被他弄得直眉楞眼,琢磨了好一会儿没琢磨透他到底啥意思,只好忽略过去,当他这是又一次抽风。
当然,不久之后,陈群表情肃然地往荀府上提亲时,荀彧才意识到郭嘉那会儿的意思!当时那个心头儿滋味儿哟,就真恨不能时光倒流,让他把好友提醒挂在脑门上了!
许都大军是在蔡妩司空府那事出来半个月后回师的。那天郭嘉照旧是秉承了他一贯瞒而不报,突然袭击的作风:入城以后丢下亲兵护卫,直接奔着家门而去。见惯了他这行径的许都将领一点儿反应也没,倒是刘备他们和从徐州来的张辽、高顺等人很是诧异:这人猴急什么?家里着火了?而郭嘉曾经的同窗,这次被曹孟德入住徐州时征辟的陈群,则在看到郭嘉这幅德行以后很是看不惯地皱起眉,从嗓子眼里蹦出一声冷哼,然后一脸严肃地扭过脸去,仿佛根本不稀得看一样。郭嘉才不理:打在书院那会儿陈群就对他作风皱眉冷哼,现在他还是皱眉冷哼,他要回回都计较着,估计陈群没怎么样,他自己先被自己拿捏到家了!
在跟人答完招呼,告别完后郭嘉兴匆匆地策马跑回家去。等他马跑没影儿了,徐晃才拍了下额头,想起来什么一样跟曹孟德呵笑说:“奉孝新收的那位姑娘好像还在跟吕门家眷呆在一处,他这是忘了带回家了。”
曹孟德揉着额角,一手勒缰,脸上显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不妨事。等下午他安排好家里,让人把那个……呃……貂蝉的送到他府上去。”
而此时的郭嘉还全然不知他身后同僚和主公正打着看好戏的主意,往他们家添人加口呢。他直接找老习惯跟把门的守卫低声示意,然后做贼一样悄默声地进了自己家院子。
院子里曹冲和郭荥蹲在一株花树下一脸认真的嘀嘀咕咕,而蔡妩则侧对着远门,神情温柔专注地看着两个孩子:郭照今天一早就出门去找荀彤聊天去了,蔡妩她也没多说多问。她觉得照儿这时候和年龄相仿的同性朋友玩玩闹闹挺好的,至少能分散注意力,也能减少些空余的胡思乱想的时间。而对自家小儿子和曹冲,她是本着能满足就满足,能纵容就纵容的原则看俩个孩子。只要孩子要求不过分,她都尽力想办法办到。因为从郭照和曹丕的事情让她意识到:许都的孩子,童年太短暂了。他们大多在刚刚明白少年懵懂,甚至还来不及搞清情为何物,来不及享受少年时光,就不得不为家族的利益,承担责任,贡献自我。
杜若那时和其他几个侍女站在廊下,尽职尽责地等候吩咐。
郭嘉近前时,杜若正好抬头,在给她一个“别出声”的手势后,郭嘉像要抓老鼠的猫一样凑到蔡妩和俩孩子近前,然后,他就听到了两孩子充满了童真趣味的对话。
只见小一点儿的那个孩子手拿一根儿木棍,戳着地上一只死苍蝇,用软软糯糯,含含糊糊的声音问他对面的人:“你说……它死了吗?”
被问到的孩子口齿清晰,异常笃定地回答:“死了。”
得到答案的小郭荥偏偏脑袋,眨着眼睛困惑地皱了皱小眉头。好像他接下来要面对一个重大的选择题,他在纠结地盯了苍蝇好一阵以后,终于做出决定:“那我们把它放在蚂蚁窝旁边吧?等会儿就有好多蚂蚁了。”
“好吧。就这样办。”小曹冲从善如流地采纳了义弟的意见,从一边抓过两根小木棍,像用筷子那样把苍蝇夹起来,刚起身转弯,就看到了站在蔡妩身后表情慈爱柔和的郭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