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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时候,陆议按时到了约定地方。蔡威已经等在那里,见陆议过来,蔡威欠欠身子,伸手示意他入座。
陆议就座后迟疑了片刻才开口跟蔡威说道:“蔡兄昨日所言,逊思索后,觉得此事可为。日后相处荆州,还望蔡兄多多关照。”
蔡威伸手打住陆议的话,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逊思索后’?你……”
“姓乃祖赐,不敢更改。然‘陆议’之名在庐江还是有几分人望名声。若以后事荆州,用‘陆议’多有不便。为防止给家中招祸,现在已改名陆逊。”
蔡威嘴巴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坐席上站起来对陆逊长身一礼。陆逊大吃一惊,赶紧起身避过,扶起蔡威一只胳膊:“蔡兄这是折煞陆逊?”
蔡威摇摇头,静默片刻后说道:“陆兄此番离开,家里可曾安排妥帖?”
陆逊点点头:“已经安排妥当。即便事有万一,所留后路至少也可保家人平安无忧。”
蔡威松了口气,随即想到什么一样轻笑道:“我现在觉得取字是个好法子了。至少称呼时候不用显得这么别扭。”
陆逊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也是一阵莞尔:聪明人话说三分就透。蔡威这言下之意很明显:既然都是自己人了,就别在跟先前那样“陆兄”“蔡兄”的称呼了。想想两人这半月相处也挺不容易。不到二十的俩年轻人,话里话外机锋叠出,从认识结交开始就在互相试探,等试探个差不多才说出目的,简直跟打仗有一拼。到这会儿了,终于不用在那么藏着掖着了,忽然有一个人说:得,咱们别这么文文绉绉的了,都已经摊开牌了,还是别搞那套虚头巴脑的了。松口气的可不止蔡威一个。
陆逊相当自然地接口:“我倒是有字的。是祖父生前所取为‘伯言’。本是想二十弱冠后再加字,现在既然名都改了,字也不用等那时候再加了。”
蔡威低头重复了两遍“伯言”,想是记住后抬头摆出一张自相识以来陆逊从来没见过的苦脸说:“我当年离家时事出突然,家里长辈也从未想过取字的事。如今看来这事恐怕还得我自己来。正巧,伯言你文武兼修,等回去以后你给翻书找字去吧。”
陆逊傻眼:“这……这怎么使的?”
“怎么使不得?”蔡威偏头不解地看着陆逊,“你怕取不好?没关系。我信你,就是真取不好能怎样?不过一个称呼而已,而且多数时候还不是我用,随便按一个就行了。”
陆逊看着以一种及其认真的口吻和表情说着及其痞气的话的蔡威恍惚觉得心里忽然踏实了:其实之前结交中两个人都在装,只是装的多少而已。现在看来显然蔡威装的更多。然而这似乎并不让人讨厌。在承认他是自己人以后,能以看似玩笑的口气把取字这种重要事情交给他,也算是对他的器重和尊敬了。接下来的就是他要怎么样回报这份看重了。
正在陆逊思索间,包厢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萧图探过头来对蔡威小心翼翼地说道:“公子,有个小道士来送了封信。是给您的。”
蔡威皱了皱眉,很是费解地问道:“小道士?送信?什么信?”
萧图上前把手中皱皱的信封给蔡威,然后就低头拿眼角偷偷瞥着蔡威反应。蔡威随手扯过信封,边看萧图边笑着调侃:“搞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不就是一封……”
话没说完蔡威就想被人卡了脖子一样没了下文,陆逊疑惑地转头看向蔡威,却发现蔡威身子僵直,抓着信的胳膊也在微微发抖,撕开信封的动作显得很急切全然没了跟他之前打交道时的沉稳和心机。陆逊很好奇,这信到底是谁写的,竟能让他如此失态?
显然萧图是知道这个答案的,但他好像没打算现在就说。他在蔡威拆信以后就冲陆逊打了个眼色,陆逊了然。和萧图一道悄悄的退出屋子。留下蔡威一个在里头。
谁也不知道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内容,不知道蔡威看后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是看着包厢门一关一个下午,等到太阳落山时候,蔡威才打开门让萧图问掌柜要了纸笔,在给给陆逊打了招呼后让他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启程离开后,又把门关上写回信去了。眼尖的陆逊发现这个经常笑模笑样对人的蔡威在跟他说话时,声音居然是沙沙的,眼睛也微微泛红。显然是在看信的时候流泪了。对于这位让蔡威落泪的被萧图称为“妩姐姐”的人,陆逊的好奇心又被重新挑起:有时间一定得问萧图好好打听下这位“妩姐姐”,能够对蔡威影响这么大的人应该算作了解范围内的。
蔡威在庐江并没有多做停留,在陆逊同意离开后,几个人就启程奔赴南阳:那里黄祖还在和袁术部鏖战。蔡威把手下嫡系的最精锐的五百骑留在了南阳。他要是再耽搁几天,估计等他回去迎接他的黄祖跟袁术厮杀的战场,而是他们自己部队里哗变的营盘了。
什么人带什么兵。蔡威的嫡系绝对完美的继承了他们顶头上司的某些特质。在蔡威手底下时一个个装的跟小猫一样乖顺。可等他一错眼,这群小子到了外人面前就都化身成了勇悍桀骜的豹子。个个是刺头儿,难驯的很,简直就是放哪里让哪里的主帅头疼的一支问题军队。蔡威估摸着他这次暗中离开,军中要是没有文进压着。可能他人不见的第一天,这群小子就敢冲击黄祖中军帐,嗷嗷叫着问主帅要人。黄祖那脾气多暴躁啊,要真碰到这事甭管谁对谁错,肯定啥账也不买,肯定直接拉出去把人“咔嚓”了。要真如此,他……他真是回去了都没地儿喊冤去。
蔡威七上八下地担忧着南阳的事,却不知自己身边陆逊和萧图都在暗暗瞧着他:从他收到信以后,俩人就察觉到蔡威情绪上有些不太对劲儿。这人平日虽然也有走神的时候,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时不时看着北方恍惚出神。在那天写完回信以后,更是像掩饰或者逃避什么一样,连夜带人启辰,整个归途中脸色变幻,一言不发。不知道心里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陆逊对蔡威的状态是心有担忧的,曾几次想上前开解,都被萧图拦住了。萧图逮着他叽叽咕咕了一堆关于蔡妩和蔡威的姐弟俩感情深厚的事,然后咬着耳朵跟陆逊说:他这状况估计是骤然惊喜,看了他二姊给的信以后心里头不平静。等过阵子自然就好了。再说这是他姐俩的事,这俩人相处一向跟别人家姐弟不太一样,咱们还是别跟着搅合了,省的越弄越乱。
说完萧图还不放心,又扯着陆逊袖子跟人家郑重地重申了一遍,等陆逊略带怀疑地垂眸点头以后松口气放了手里袖子。转身当没事人一样催马前行。他是肯定不会告诉陆逊:他拦着他不光是因为他说的这些原因,还有一条是陆逊不知道的。萧图现在是特感谢蔡妩那封信搅乱了蔡威的情绪,不然等蔡威请好陆议回过神腾出手来很有可能去招惹孙家姑娘。孙家姑娘那是好招惹的吗?那是能招惹的吗?
先不说蔡威现在是黄祖这所谓杀父仇人的手下。就单冲孙家姑娘这个姓氏,萧图也不得不对她心存提防。孙文台说是被‘流矢’所伤,但实际真相如何没有人比他们几个更清楚:流矢是假的,流言倒是真的。魏虎还曾经因此事记恨蔡威,办出了叛逃事。虽然此时后来被蔡威亲自平息。可魏虎说到底是他带出来的,功夫也是他教的,连那手射箭的本事都是他手把手指导的。说他一点不相干,谁信?
这样的情况在眼前头摆着,他萧图要是还上赶着给蔡威牵红线,那就不是忠心如否的问题,而是脑袋智商的问题。萧图现在特想蔡妩其实是在信里给蔡威说了一门亲事,写信目的就是让人回去成亲的。这样他们也省的为主母的事发愁了。
不过很明显,萧图让蔡妩给蔡威说亲的愿望落空。甚至蔡妩自己想让蔡威来许都的愿望都同样落空了。
蔡威的回信是在中秋节前夕到达许都的。送信的不是左慈,而是于吉手下一个小道士,把信交给门房以后门都没进就走了。蔡妩拿到信的时候还不甚相信地看着门口,仿佛下一刻蔡威会在门外出现,然后笑嘻嘻地凑到她跟前,像小时候那样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二姊”。
可惜看了好一会儿蔡妩也没见到真有人来。凭着对蔡威的了解,蔡妩心头苦涩地揣摩到了自家弟弟的意思:威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抱负了。他没有听从她的建议,不愿也不想前来许都了。
蔡妩抖着手拆开信封,往下一倒“呼啦啦”掉出一沓的信纸。有给蔡妩的,又给长姊蔡姝(阿婧)的,有给蔡平陈倩的,有给他恩师顾雍的,还有给蔡斌王氏的。
蔡妩手忙脚乱地捡起桌案上给自己的那封,展开后边读信边泪盈于眶:多熟悉的字迹。中锋深刻,撇捺舒展,那是她手把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只是如今,字如旧,人非昨。
她家威儿再不是那个缠在她身后,眼睛亮亮央着她讲故事,可怜兮兮问她要糕点的小男孩儿,而是成了讨袁大军中的一路战将。
蔡妩不知道现在蔡威究竟面对的是何景象,只能在字里行间隐隐推测蔡威的境况。
给她的信写的很长很长,但仔细看却发现其实信的内容很凌乱,像是写信人心绪起伏,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从蔡威离家开始,一会儿是曾经路过的风物,一会儿沿途所见的人情。一会儿语气抱怨写荆州乱七八糟的内部事,一会儿又是满带骄傲跟她炫耀自己手下带的兵是怎么样的出色优秀,与有荣焉地跟她说当年出颍川时的人如今都成军官,最低的也都已经做到了百夫长。甚至还说他看中一个姑娘,只是人家身份有些特殊,他现在不好下手。但他有信心把这姑娘变成她弟妹,甚至扬言就算是用抢的,也肯定得把媳妇儿弄到手。
信到后面,蔡威似乎渐渐找到了节奏,话语也逐步条理。开始絮叨起蔡妩信里提到的侄子,侄女,外甥们。一个个问长相,问年龄,问喜好,问学业,就是不敢问这些孩子们是否还知道有他这么一位小叔父小舅父的存在?在信中洋洋洒洒夹杂自己小时候的回忆说了一堆事情,末了才忐忐忑忑地写道自己当年出走给家里添了许多麻烦。清宵梦回,忆起往事,已经知道到当年自己是如何的任性狂妄,一意孤行。伤父母,累兄长,甚至劳累两个出嫁的姐姐,实在是不孝不悌至极。于蔡妩所言回许都的事,他知二姊是为他着想。只如今世易时移,他身后有几千的将士跟随。若之前他不回去只是因为还不到他要锦衣还乡,那如今便是因着他身上担负的责任,让他不能再像年少时那般意气用事。他不再是一个人,他得为他手下的弟兄们负责。他不能也不可以再如甩手掌柜一样,挑子一撂,拔腿就走。
蔡妩眼盯着那一句“同袍之义实难割舍”。又往后扫到“余离家时近八年。心头诸般酸苦甜辣不足为外人道也。今番落笔,书于二姊,盖因姊知弟甚深。”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胸口处五味杂陈:她家威儿长大了,可依旧还是她弟弟。没有因为时间而疏离,没有因地位淡漠。会像旧日一样,把心底的事情告诉她,然后话里话外地要她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