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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谴圈(三)
南爵一到俱乐部, 几乎是横冲直撞地穿过训练室的走廊, “砰”地一声撞开宿舍门。
房间黑漆漆的一片。
明明是春末的下午,窗外的阳光温暖明亮, 眼前却是冰冷昏暗地一片漆黑。
压下哽在喉间的涩然,南爵放缓脚步, 动作极轻地踩在地板上,伸手按下门边的顶灯开关。
“啪”的一声, 屋内瞬间通透明亮。
几乎是下意识的, 南爵的视线停在摆放着祁奇那张床的方向。
空的。
除了有些褶皱的床单和他的手机, 再无其他。
南爵有一瞬间的惊慌, 双目快速扫过整个房间。
没有人。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口里碎裂了一般,南爵紧咬住唇, 反身冲出房间。
身体只向前跑了几步,南爵徒然怔在原地, 睁着胀红的眼眶, 再一次转身冲回房间。
脚步极快地冲进洗手间。
没开灯, 只有一扇四方形小通风窗的洗手间,布满阴影的淋浴房角落,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缩在那里。
埋着头, 看不到表情。
身体在发抖。
南爵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那被人赞不绝口的视力, 胸腔处砰砰砰的剧烈声响,几乎快要震碎鼓膜。
他往前走了一步, 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 躲在阴影里的人, 本能地缩了缩身子。
南爵紧咬着唇,打开淋浴房的玻璃门,这一次没有再停顿,快步走到祁奇面前蹲下。
声音放缓,低低地叫了一声:“祁奇。”
祁奇没有动,抓着手臂的双手下意识地用力束紧,将身上的衣服勒出深深的折痕。
南爵不忍地闭了闭眸,再度张开,牙齿重重咬破舌尖,血腥味弥漫口腔的瞬间,低沉沙哑的声音从他喉腔溢出。
“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你告诉我,你还有逃避到什么时候?”
他知道眼前的人一定很痛,但是没办法,他除了陪他痛,只能一点一点剥开他看似完好的皮肤,割掉那些腐肉。
只有这样。
新肉才能慢慢长回去。
他伸出手,按住祁奇的肩膀,含着口中的咸腥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知道郁神为什么救你吗?”
祁奇浑身一颤,茫然无措地抬起头。
“你不知道。”南爵冷着眼眸,敛去其中的心痛,低声斥责:“因为是你。”
因为。
你对他而言是那么重要。
祁奇的眼中空洞一片,鸽灰色的瞳仁没有一丝光泽,他有些机械地摇着头,“你不会懂得,如果可以我宁愿死的那个人是我。”
荒芜的声音,透着一股暮气:“可是妈妈说,我的命是小叔叔换来的,我不能随便支配它的生死。”
埋在阴影里的人,张着唇:“你亲眼见过死亡吗?我见过。”
“那天已经很晚了,在下雨,路边的灯坏了两盏。我坐在地上,那辆车擦着我的手直接轧在他身上,我亲眼看着轮子碾着他的手开过去……”
“那双手,那么珍贵。”神色茫然的少年,满脸泪痕。
“医生说我只有轻微的擦伤,可是,整整两年,我的手都动不了,它们断了。”
“祁奇……”南爵眼眶微湿,再也忍不住将眼前的人按进自己怀里,他的力气很大,祁奇只挣扎了片刻便安静下来。
抱着他走出洗手间,坐倒在床上。
祁奇再一次挣扎,南爵紧紧箍住他的身体,抱着他躺下,长臂揽过他的后颈,将他的脑袋紧紧贴在自己胸前。
低哑的声音,安抚道:“睡一会儿。”
他没办法像旁观者那样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一切都过去了,有些痛深入骨髓,即便表面完好无损,打开却是一片荒芜。
旁人如何能明白那种痛。
祁奇是真的累了,即便意识没有丝毫睡意,身体已经达到极限。
略有些冰凉的身体,紧紧贴着结实宽厚的胸膛,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带着血液里流淌的热度,一点点渗透他的身体。
困意就如触及皮肤的温暖一般,慢慢将他包围。
听到胸前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南爵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不敢动,只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拉起被丢到脚边的被子,盖在他身上。
单人床很小。
窗外是午后温暖的光,透过窗帘掀起的细缝,有细微地光钻进昏暗的房间。
小小的一道光束,格外明亮。
……
祁奇这一觉睡得极沉,一直从下午睡到第二天的黎明。
他睁开眼,只是细微地动了动被压在胸前的手,一整夜没有放开他的人,忽地轻拍了他的后背几下,低沉沙哑的喃喃:“我带你去见他好么?”
祁奇没有说话,身体轻颤了一下,过了许久,他才“嗯”了一声。
走在深园墓地的台阶上,南爵侧眸看了一眼身旁穿着黑色风衣的少年,恍惚间想起不久前的那一次相遇。
也是这样一个天色阴沉的白天,他们在这里擦肩而过,身旁人眼中藏着的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痛。
两人站定在祁郁的墓碑前,俯身放下手里的白玫瑰。
南爵伸手捋了捋身旁少年额前凌乱的卷发,拉着他的手坐在墓碑旁,声音有些沙哑:“我有个姐姐,小时候生病走了。”
“那时候我10岁,记忆力很好,我记得她所有的样子。从胖胖的脸变成瘦得只剩下骨头,那段慢慢走向死亡的过程整整用了两年。”
祁奇侧转过头,眸中泛起一丝波澜。
“姐姐她过得很痛苦,每次治疗完都会哭着说身体很痛。但是每次哭完,她总是会跟我说,小南,你是姐姐的骑士,你一定要带着我的那一份快乐一直快乐下去。她说,我不在的时候,麻烦你替我守护好爸爸妈妈……”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自己想守护的人时,一定要拼劲全力去做……”
“可是最后我也没能守护好她。”
“因为她的死,我变成了她最不喜欢那种人,我一点也不快乐。”
“这样的我配做她的骑士吗?”
根本不配。
“所以你呢?”
“我……”祁奇茫然失措。
“你更不配。”南爵敛眸,“你欠他的太多了。”
“他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做到了吗?”南爵看着暗沉天色下林立的墓碑,眼中的神色晦涩不明。
祁奇怔怔地摇头,他没有,他甚至放弃了那条路。
南爵了然地点点头,“我们还挺像,都成了最不守信用的人。”
“不过,我比你好一些,起码我身上没有背太多的债。而你,因为你,差点埋葬了整个奇迹俱乐部,你知道当时有多少人从此断送了梦想吗?”
“你肯定不知道。”
“我跟双胞胎他们,曾经最大的目标就是进入奇迹一队,结果青训营解散了。这三年里,像他们兄弟俩一样没上过一次正式比赛的人太多,如今大部分都已经离开这个圈子了。”
“你欠得人太多了。”
祁奇垂着眸,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该做的不是道歉,而是让奇迹重新开始。”
该赔偿的是他们的梦,还有你自己的梦啊。
“我……可以吗?”祁奇面容忐忑,可是他根本不配。
“不要问我,问他吧。”南爵抬手指了指墓碑上男人的照片。
祁奇闻声,怔怔看着祁郁的照片,静静跪坐在他面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这些记忆不会因为时间变得模糊,即便每一次想起都痛苦万分,总比让它腐烂在心里,刻意回避的好。
……
从墓园回来,南爵没有带祁奇去俱乐部,车子一路开往祁家主宅。
跟着南爵走进主宅,祁奇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主厅沙发上笑着看电视的爷爷奶奶,小小喊了一声,却看到奶奶朝他摆摆手,笑眯眯地开口:“你二姑在楼上等你,赶紧上去吧。”跟着,朝站在旁边的南爵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祁奇愣了一下,侧头看向南爵,冰冷的手指忽地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南爵神色平静地拉起他,一步一步走上木质楼梯。
一路将祁奇送到祁郁的房间,南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吧。”
看着眼前的少年,呆愣愣地点头,然后转身走进房间,南爵紧绷的神经顷刻间松弛下来,长长叹出一口气。
“南少爷,大少和夫人在书房等你。”还没来得及放松片刻,祁家的管家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南爵身旁。
跟着管家走进书房,原本应该在千万公里之外的祁爸爸祁妈妈,正神色不安地坐在书房的沙发椅上。
一看到南爵进来,艾莉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用着并不熟练的中文,慌乱地问了一句:“祁奇怎么样?”
南爵朝她微微颔首鞠躬,神色平静地对上祁爸爸祁妈妈隐含不安的目光,启唇:“进房间了。”
祁逸暗暗吐出一口气,这才回过神,朝着南爵道:“坐吧。”
第一次见家长,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南爵暗暗在心里自嘲了一声。
虽然之前几天就跟祁奇的父母通过电话,真正面对面的时候,一贯镇得住场面的他,居然也会觉得紧张。
艾莉坐在南爵正对面,仔细打量了他片刻,转目看向此刻并不想说话的丈夫,脸上的表情透着些无奈。
南爵见状,眼中并未有多少波澜,心却不由自主的揪紧。
前路有多难他心里很清楚,可是,再难都要走下去。
“南爵。”艾莉张口,斟酌了片刻字句,才缓缓道:“感谢你照顾祁奇,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开心,但是,今年好像变得快乐了一些,我想应该是认识了你,看来你是他很重要的朋友。”
南爵轻抿了一下唇,很想说一句,我的野心并不只是很重要的朋友。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
艾莉却好像知道他的想法一般,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其实我们都不反对你们在一起……”
南爵倏地抬眸,却听到:“打游戏。”
“…………”
“我们并不是真的想限制他的未来,只要他喜欢,他热爱,我们都会支持的,只希望你能多照顾他一些,教一些他该学该懂的道理。”
“过去的三年,我们请过很多心理医生,没有一个起过多大作用。后来的那一年,我跟他爸爸放下手上的工作,整整陪了他一年。后来我就明白了,大概只有跟他亲近的人,才能慢慢把他从地狱拉出来……”
祁郁的房间内。
郁卿浅笑着对眼前木愣愣的少年说了一句:“我跟你小叔从小就有心电感应,这件事你不知道吧?”
祁郁和郁卿是龙凤胎,虽然郁卿从小跟着母亲生活在永宁市,一年都不一定见得到祁郁一面,可是他们姐弟俩之间的联系从来没有断过。
祁奇眼前猛地一亮,郁卿继续:“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不过,有个秘密我得告诉你,他还活着,在其他的世界。”
生活也许艰辛,至少活着就是一个奇迹。
听到郁卿的话,祁奇亮起来的眼角又暗了下来,他不是小孩子,这样安慰人的话,他听得懂。
郁卿起身,抬手拍了拍坐在她面前的小家伙,原本空空如也的手上,忽地多了一面缠着繁复花纹的镜子,语气依旧轻松自在:“看过哈利波特吗?喏,给你看一眼。”
复古的椭圆形梳妆镜,镜子边缘是银质的雕花,镜面干净透亮,祁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清晰一点点变得模糊,最终消失,精致的小脸划过一丝愕然。
直到他看见镜子里逐渐浮现的画面,呼吸猛然停滞,一双鸽灰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镜子,心跳如擂鼓。
过了片刻,镜子里的画面渐渐淡去,再次显现出此刻坐在房间椅子上的他。
祁奇抬眸看向郁卿,无声地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脑子却混乱成一片。
几不可闻地声音,溢出唇齿:“是……真的。”
低低的少年音,即便有些沙哑,依旧干净如初,里面是淡淡的欣喜,不明显,但足够了。
窗外有些阴沉的天空,慢慢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