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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笼垂, 霍临风驾马车出了门,朝着长河方向。容落云坐在车舆内,弄着一布兜裁好的油纸,还有几支切短的蜡烛。
一路摇晃至河畔, 许是微寒, 周遭颇为冷清。“吁!”霍临风勒停马车, 钻入车舆点亮提灯,顿时愁得蹙起眉头。他道:“不让丫鬟帮,非要自己折。”
容落云低头折纸:“亲自折诚心, 不然爹娘在天上骂我。”
霍临风嘀咕:“你弟弟不骂你?”
容落云便也嘀咕:“三岁小儿还骂人,抬举他了。”语气无谓,眸中却忽闪着怅惘。折好一只小船, 他颐指气使道:“你歇着做甚, 帮我折。”
霍临风问:“别人折不是损你的诚心么?”捏起一纸,笨拙地对折翻折。容落云无言半晌, 然后梦呓似的说:“你是儿婿……怎能算别人。”
霍儿婿听罢发飘, 本是折船,稀里糊涂地折成了纸鹤。
两人如此这般,边说话边准备, 丑时才折好三十只小船。沿河畔慢步, 霍临风提着灯, 容落云抱着布兜, 寻到一处放船的位置。
席地而坐, 一口气点燃三只。
容落云双手捧好, 瞳仁儿映着烛光,熏出几分湿润。“爹、娘、小弟。”他唤道,同时躬身探手,将小船放入水中。
晃晃悠悠的,小船顺流漂远。
容落云一喜:“这是祝魂灯,能带去我说的话。”他笑起来,“我和姐姐平安长大了,感情很好,只有我弄坏她的发钗时她才会骂我。”
“我命大,那一劫先被恩公相救,颠沛数月又遇到师父。师父待我极好,只不过最近打我了,怨我练功不认真。”
“我还结识了一帮江湖兄弟,其中有一个名为陆准。小弟,若你还在世,如今便和他一样大了。”
“我的别苑植着白果树,每当瞧见,就想起儿时在府中的光景。娘在树下抚琴,爹在一旁读书,姐姐爱美地涂抹丹蔻。”
河面吹来寒风,容落云一抖,立刻向至亲抱怨。
“天上有四季阴晴吗?这几日凡间下雨,又湿又冷,幸好在江南多年已经习惯。”稍一停顿,他变得支吾,“……不知塞北的气候如何,以后去看看。”
霍临风低笑,反手指指自己。
容落云说:“爹,我记得你曾说过,朝中百官,你唯独敬佩定北侯霍钊。”他又停顿,支吾得更厉害,“我与定北侯次子霍临风……相识,欣赏,成为知己。一步步经历生死关头,共同进退,眼下发展为……断袖。”
霍临风差点跌河里!一把捂住容落云的嘴,咬牙说道:“孝顺些,让伯父伯母在天上安息好不好?”
容落云点点头,可是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已然覆水难收。他岔开话题:“总之我吃得饱,穿得暖,长得很结实,足足有八尺高呢。平日喜欢读书布阵,惩奸除恶,无任何不良嗜好。”
断袖那话一出,开始满嘴跑船。
“爹,娘,小弟,我和姐姐隐姓埋名,十七年来不敢立碑祭祀,你们莫气。”他收敛笑容,语气逐渐铿锵,“等大仇得报时,我带陈若吟的人头拜祭你们,说到做到。”
“保佑我们罢。”容落云说着,放走最后一只小船。
河面星星点点,数十只祝魂灯漂向远方,景致颇为壮观。容落云站起身,朝那一片光亮用力挥手,眼中的湿润终于凝结成泪。
他抱住霍临风,于昏暗中无声嚎啕。
双亲兄弟,血海深仇,平日的压抑寸寸积攒,今朝宣之于口是何等痛快。他涕泗横流,胡乱蹭着霍临风的肩膀。
小船愈来愈远,仿佛漂至天边,与夜空的星光接壤融合。容落云方才痛哭,哭够了,此刻又咧嘴笑起来。
他望一眼朝暮楼:“我去告诉姐姐一声。”
霍临风问:“放灯不叫她,会挨骂么?”
容落云想了想,那改日再说罢。
二人驾车回将军府,除却巡值的侍卫,阖府俱已歇息。回到主苑,仆役尚且有床有枕,杜管家却盘坐在厅门口。
闻得脚步声,杜铮醒来,跟着二位主子进入卧房。夜宵备好,床也铺好,他挽起袖子去烧水,问:“谁先沐浴?”
霍临风道:“一起。”
容落云乍惊:“休要胡说!”
霍临风反问:“你都告诉双亲与我断袖了,一起沐浴庆祝庆祝。”
不提还好,一提有些惴惴,容落云害怕夜里爹娘托梦。虽然心中不安,胃口却不赖,臊眉耷眼地吃了两碗虾子羹。
待水烧好,霍临风推着他进小室沐浴,互脱衣裳,肉贴肉地坐入桶中。他扒着桶沿儿,盯着屏风上的骑射图,数其中一共几头野兽。
身后是最凶猛的那头,正给他抹香胰。
从肩膀抹到后腰,结茧的指腹钻他的腰窝。
容落云发软,嘴唇抵着手臂不吭声,可零星的哼叫却从鼻腔逸出。氤氲水汽里,他看不清画中的老虎,水声响起来,也听不见对方叫他。
他在河边哭过,此刻又哭,没完没了。
慢慢回首,可怜巴巴地望着霍临风,企图博取一些怜惜。那禽兽却视若无睹,只顾着学前日的狂风暴雨,然后倾身来亲他。
容落云扒不住桶沿儿了,逐渐下坠,将要栽入水中时被捞住。他靠着霍临风的胸膛,双瞳涣散,一点点失去了意识。
这场沐浴折腾到夜半,一桶水洒了七七八八。
霍临风抱容落云回卧房,登床落帐,在对方人中处贴一片薄荷。不多时,容落云醒来,迷茫地看着帷幔。
“觉得如何?”
容落云吸着气:“好凉,你把我从夏弄到冬了……”
霍临风嗤嗤笑:“那我得再吃一次补药。”俯身低头,用嘴衔了薄荷。容落云却仰颈迎接,以为他要亲嘴儿,那他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如此床榻缠绵,慢慢地睡了。
霍临风一下一下抚容落云的后背,待呼吸均匀,将人轻轻放平。起身离榻,他披着衣裳走出房间,独自去了书房。
桌案正中间搁着沈舟的回信,傍晚时到的。
霍临风独坐椅中,静默片刻后才拆开信封。垂眸看字,忽略所有所有,单攫取沈舟的回复。他上次问道,何故惦念容氏姐弟,莫非爱慕端雨姑娘。
信上答复——将军莫笑,在下曾有青梅故友,与端雨姑娘几分相似。奈何佳人命薄,吾只得以小人行径,借旁人托付慰藉。
霍临风读罢揉皱,一言不发地望着虚空。
沈问道与唐祯乃莫逆之交,沈舟的青梅故友、佳人命薄,八成是指唐祯之女。容端雨与其相似,再加上容落云,还有死去的小弟,恰好也是三个孩子。
而传闻唐祯的孩子死时,最小的亦仅有三岁。
时间上,恰恰是十七年前。
先是被陈若吟构陷,满门遭屠,容落云的父亲与唐祯遭遇相同。
再是奇门之术,并非得师父所授,至今含糊其辞。而千般巧合的是,所命阵法与《孽镜》中别无二致,如出一辙。
桩桩细数,件件重合,根本循迹可追。
霍临风滚动喉结,仿佛咽下一口浓浓的苦水。他万分不愿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便是唐祯当年的儿女仍然活着。
容落云和容端雨。
一双千金儿女,一个沦落风尘,一个混迹草莽。
霍临风蓦然瘫坐椅中,千头万绪捋顺,瞬间又纠结成乱麻。堵在他胸口,扼住他咽喉,仿佛要在十七年后、在这一刻叫他霍家偿命!
……霍钊杀了唐祯。
他唯一想不通的,便是父亲杀死唐祯,为何容落云全然不知?起初,他凭此认为容落云和唐祯无关,百般确凿后,才明白容落云根本就不知道!
那是一桩秘辛,牵连皇子,涉及的罪名是谋逆。
了解当年事,并一直和容落云联系的朝中人,绝对知晓来龙去脉。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人故意隐瞒。
故意隐去部分真相,为何?
故意不让容落云知道唐祯身死何处、死于谁手,为何?!
霍临风一直枯坐到天明,听见外头洒扫才将将还魂,他起身朝外走,那张揉成团的信掉在了地上。走出书房,走回卧房,两腿仿佛灌满了铅。
似是听见他的脚步,纱帐后的人影微微一动。
容落云伏在枕上,动弹一下睁开眼睛。身旁空着,冷着,他迟疑地坐起身来,却见霍临风在立在房中。他问:“你怎的立在那儿?”
霍临风答:“我想了些事情。”
容落云撩开纱帐:“何事?”
一切都像放慢了,霍临风慢慢握住拳头,慢慢走到床边,又慢慢做一番建设。最后,他沙哑地说:“我在想,与你联系的朝中之人是谁。”
容落云神色微变,想岔过去,但对方的模样太过认真。
霍临风道:“对方能找到你,说明知道你的身份,你与对方合作,说明他不会危及你和姐姐的性命。你们有渊源,也有信任。”
“除此之外,你们还有共同的敌人,就是陈若吟。陈若吟害死你父亲,对你是血海深仇,对他亦是沉重的打击。你们产生信任的最大基础,就是同病相怜,同样的目的。”
“但你说过,你并非爪牙,你们是各取所需。‘各取’说明所需的东西不同,所以除了对付陈若吟以外,他还有其他目的。”
“朝廷永远存在结党营私,陈若吟倒下,他的党羽便另结新的。所以那人的目标不在官员,而在陈若吟扶持的太子。”
一口气说罢,霍临风探出手去,俯身握住对方。
“我曾捉你的信鸽,纸条写的是‘虎疾未愈’,虎指的是我。倘若未猜错的话,自从我调任,那人多次指示你如何对付我。”
容落云急道:“没有,没有要对付你!”
正中下怀,霍临风说:“那我猜对了,不对付我,想必欲拉拢我结盟。”
容落云一怔,无措地点了点头。
霍临风彻底想通了,对方隐瞒霍钊杀唐祯的真相,是因为一开始就想拉拢霍家。容落云是左膀,霍家是右臂,对方谁都想要,所以左右断不能结仇。
他问:“是三皇子,对吗?”
一顿,他颤声:“你父亲……则是太傅唐祯。”
容落云扑来,寻救命稻草般抱住霍临风,埋首在霍临风的腰腹。他一直隐瞒,可是好不容易遇见交心的人,又忍不住一点点倾诉。
暴露了,一切都暴露了。
他解释道:“我并非不信任你,但我是罪臣的后代,是当年该死的人。三皇子欲拉拢你,我未理会,也未答应。”
他仰起脸来,那般切切:“因为我喜欢你了,我不想牵连你。”
可他唯恐已经牵连对方,歉声说道:“对不起。”
霍临风垂眸,苦笑一声:“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