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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平波想了想,并不认识什么逊敏。点头道谢后,直往正房去。雪雁在屋内听了动静, 赶紧迎上来,替管平波打起帘子, 随着进了屋内。
练竹见了笑道:“你可算回来了,”又指坐在下手的一个年轻公子道, “这是逊敏兄弟,才从韶书院回来, 你来见见吧。”
管平波端正的福身一礼, 窦逊敏早避开了,忙做了个深揖:“不敢不敢, 小弟不才,见过小二嫂。前日见了小二嫂的机关,至今赞叹。小弟幼时便喜此道,如今见了高人,特来拜见。”
管平波侧身避过礼后, 方笑道:“做着耍的,难为能入叔叔①的眼。”
管平波记人很有技巧, 她将人的脸部特征归纳成册置于心中。故只要见过的人, 多半不会忘记。此刻已想起逊敏是那日在水边见过的读书人了。能一语道破了她机关的本质, 至少是同道中人。
彼此寒暄过几句, 复又落座。窦逊敏腹中暗叹管平波竟是女子, 虽窦家不甚讲究男女大防, 到底不如同为男子来的便利。他常年在外读书,唯有过年来家,开春了又要走,能讨教的时间不多,便开门见山的道:“闻得嫂嫂不独做了洗衣机,之前竟做了更难得的缝纫机,不知婶婶如何想到的呢?”
管平波默默道:那是课堂上学的最容易的内容,难的早抛荒了。面上却笑道:“胡乱想着耍的。也不瞒叔叔,此道不局限于机关,须得先精通算学,才玩的转。”
窦逊敏讶然:“嫂嫂竟还通算学?”
练竹笑道:“她父亲是读书人,你们可别小瞧了她。”
窦逊敏忙问:“不知是何方大家?竟如此能为!”
管平波道:“已是病故了,他好看些杂书,故考不上功名。”
窦逊敏摇头道:“只在自家说,那功名也太僵直了些。策论分明看的是治国之才,偏偏考的是格式。实在要考格式便罢了,童生秀才要紧的竟是字。莫不是一个人字好,便能治国么?”
管平波咧嘴笑道:“听说宋徽宗书画双绝!”
练竹噗嗤笑出声来,指着管平波道:“你就刻薄吧!”
管平波道:“只许他们读书人刻薄,不许我们说话了不成?”
练竹道:“可别在外头说去,惹人笑话。”又对窦逊敏道,“她虽是你嫂子,今年却才十五,年纪小的很,口没遮拦的,你别当真。”
窦逊敏道:“说的是实情。正因如此,才让人读腐了书。譬如小嫂子之父,行动便能解一地之忧,却无出头之日。此等大才,稍加提拔,何愁无功于农田水利、社稷江山?如今的人……”说着摇头,“只会清谈,与民无利耳!”
管平波不接话,儒家走到今日的地步是必然。孟子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都表明了再儒家心中,“永恒”是最好的。农民就捆在地上,抵死劳作,为贵族提供养分。而贵族呢,不要太恣意妄为,才能长久剥削。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故,农民顶好皆是没有思想的木偶,叫你种五亩田,就别想着偷懒,更休想多打两斤谷子发家致富,每一个人永远都麻木的过着贵族规定的日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直至天荒地老,这便就是“圣人之治”了。日后的一切改良,皆围绕着如何把人绑死在土地上,继而把户籍制度发展到了极致。打压工商业,打压变通。
因此,统治阶级未必希望缝纫机纺织机面世,因为从沉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的人们,或许就有了思考的空闲。至少管平波前世里认识的明朝就是如此,在她看来,陈朝亦差不离。这帮统治阶级的天真与西方的自由经济学派神似。自以为天下皆按他们的规则而活,他们指哪,天下人便走向哪边。当真可笑,被层层压迫的妇人尚可使挟子令夫的小计谋,何况万千人民与国家?
只在此时,是无解的。就如《红楼梦》中的贾府,历史的滚滚车轮下,便是有凤姐,有探春宝钗,又能如何呢?大厦将倾,烂的从不是柱子,而是地基。再来一打凤姐也无用。
窦逊敏为读书人,当今昏庸,天下盗贼不绝,土地兼并日益严重,朝廷的科举便是不徇私舞弊,选才方法也过于胡扯。他就似曹雪芹一般,见到了末路,却无可奈何,方有此感叹。
管平波看的太明白,故不愿与窦逊敏说“体制问题”。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些读书人一个个是意淫的好手,真干起事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同他们闲扯不过是浪费时间。含混两句过了,窦逊敏也不当回事。毕竟天下女人关注家国天下的是少数,他方才不过看管平波有些见识,随便说上两句,哪个又正跟女人家正经坐而论道了?遂,话题又拐了回来,问管平波道:“敢问嫂嫂一句,令尊可有手书留下?”
管平波心中好笑,没人说她师承父亲,只说她父亲是读书人,窦逊敏就脑补万篇。只她实无法解释知识的来历,便随口扯谎道:“家父病故后,我只抢出来了半册《荀子》,旁的东西都叫祖母伯父拿走了,如今也不知上哪找去。”
窦逊敏叹了一声:“百姓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管平波:“……”她一个读书人的女儿做小老婆,寻常人就能猜个大概的故事了。窦逊敏居然跳跃到百姓生计,果然具备宏观思维呐!便坏心眼的故作正经道,“很是,若非朝廷迫人太甚,我祖母与伯父何苦做此为难之事。唉,恶道恶人,善道善人矣!”
窦逊敏被“恶道恶人,善道善人”惊的振聋发聩,怔怔的看着管平波,只觉她托生为女子,当真是老天无眼!
管平波腹中坏笑,这傻小子没见识过互联网,太好骗了!
半晌,窦逊敏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盯着小嫂子看了许久,不由的羞红了耳根,忙岔开话题道:“不知嫂子可否荐几本书与小弟?”
管平波家徒四壁,哪里看过什么书,摇头道:“我没去过外头书铺,不知好歹。叔叔若有书,烦请告诉一声,感激不尽。”
窦逊敏难掩失望之色,念及窦宏朗不在家,他不好久座,问明管平波洗衣机的图纸在何方,便依依不舍的告辞走了。
练竹待人走远,方笑对管平波道:“看你替我寻的活计。前两日你闭关,是没见着有多少族里媳妇来明里暗里打听你,如今连男人都招了来,可真真是名声大噪了。可惜不好卖的,不然你的月钱又可多添一笔。”
管平波道:“可以卖的,我已画出脚踏式小洗衣机的图纸,人人家都用的起,又便利又不挨冻。我懒的赚此小钱,图纸搁在族里,谁要做了去卖就去卖。咱们家也做几个,他们几个丫头便再不生冻疮了。”
贝壳眼睛一亮:“什么时候做好?”
管平波道:“几日吧。妈妈院里定是要先奉上一个的,大哥和三弟的院子也不能落下。待头一批做完了,咱们就再添几个,横竖后院放的下。”
珊瑚道:“后院还是修的小了,衣裳晾不大开。如今咱们家人多,开春了得请人重新挪一下后墙才行。不然那么点子地,够干嘛使的?”
练竹道:“后头有水渠,不好往后挪动。往两侧又不方正了。”
管平波道:“这有何难?后院不窄,只你们不会晾,方显得窄。我回头画个衣架子的图样,要木匠做了出来,多少衣裳都能晒的了。不独能晒,收也容易。在衣柜里加根横杠,连衣裳都不用叠,直接挂着,又清爽又省事。”
众人皆想不出衣架什么模样。但管平波珠玉在前,自都信了,反催促着她画。
管平波无奈的道:“岛上的木匠哪里还有功夫忙这个,明日小洗衣机就开工了。且得往城里寻匠人去。”
练竹叹道:“岛上住着舒服是舒服,到底不如城里方便。”
贝壳立刻顺杆爬道:“早先婶婶就说带我们进城买东西,几个月来事多,竟是忘了。管婶婶的首饰才堪堪有个银的,亏她手里拿着银钱都不着急。”
练竹就对管平波道:“都是老倌的不是,先应了替你打套金头面好过年戴,这都年底了,竟忘得个干净。非得挤在最后几日,金银铺子忙的飞天遁地,便是赶出来也不精巧。这事当真拖不得。还有一桩我差点忘了,也是没进城的缘故,你竟是日日穿着棉衣晃,别说大毛的,兔毛的衣裳都没一件,靴子也没有。你们老倌真是!一日念一百回,全当耳边风!我快成那碎嘴婆子了!”
珊瑚笑道:“既如此,我们索性自己置办。横竖城里的金银铺子都认识我们家,我们不用带钱,只管定了货,叫他们同叔叔官账去!正好今年婶婶才得了官中的衣裳,自己且没添置,一并办理了,如何?”
练竹正不耐烦窦宏朗把家务丢开手,当机立断的道:“好!”
练奶奶只好打圆场道:“无事无事,就要吃饭了,她小孩子家家的,姑爷别吓她。”
窦宏朗也不是真生气,数落了管平波两句,就喊开饭。管平波沉默的吃着饭,吃了一半时,练竹笑道:“看这气性大的,还恼呢!”说着夹了一筷子脆骨到管平波碗里道,“今日炖的好猪头肉,老倌用来下酒正好,送饭却是不香。只这脆骨最好吃,家里就你同怀望两个最小,你们两个分着吃吧。”
管平波把脆骨塞到嘴里,嚼的嘎吱嘎吱响。练奶奶着实尴尬,便道:“娘子,大娘有了年纪,你别同我恼。”
窦宏朗道:“她哪里是同你恼,她同我恼呢,岳母别理她,很不与你相干。”
管平波听得这话,一筷子把窦宏朗碗里的肉全夹了,又把桌上的猪头肉搬到那一头,叫窦宏朗不方便夹,而后哼了一声,继续埋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