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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平波垂下眼睑,掩盖住眼睛里的一团火焰。乱世出英雄,她来到此间, 可不是为了让人摆布的。
窦宏朗莫名得了个能听懂外事的老婆,心情很是不错,爽快的答应了。于是又道,“老大两口子都蔫坏, 你仔细着别着了他们的道。老三心眼多, 但三弟妹还好,你同她一处耍没什么。在家里,跟着妈妈走,出去外头,就得记住我们兄弟三个是一家子。”
管平波一挑眉:“在家里,胡三娘再惹我, 我可打人了。然则出了这道门,谁碰她一下,我照例似今日这般打。”
窦宏朗:“……”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我可不是妒忌, 她不惹我,我也不理她。但她要惹我么……巴州悍妇, 乃至整个苍梧郡的堂客,哪个又是省油的灯。横竖女人家的事,老倌别偏帮就行。”
窦宏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怎么就托生在了泼妇满地的苍梧郡!?有这么跟夫主说话的么?还是一小老婆!想起族中各路被老婆暴打的兄弟们, 窦宏朗只觉得他得先去告诫一下胡三娘, 省的连累他一块儿被揍。还好练竹是个和气人,阿弥陀佛。
正说话,雪雁从外头走来道:“二叔,婶婶的娘家人来了,二叔去陪陪吧。”
窦宏朗忙出了管平波的屋子,才到院中,就见练奶奶带着儿媳,抹着眼泪进了门。窦宏朗赶上前见礼问好。
练奶奶哭道:“好好的又怎么说来!我苦命的女儿,头发差点都熬白了,哪知一场祸事,鸡飞蛋打,这是做了什么孽哟!”
窦宏朗提起此事依旧有气,道:“都是窦家人,我们不好怎地,只叫人打断了那人的腿罢了。不是做女婿的不替老婆出头,实乃没有我出头的理。岳母只管放手去打他家个稀烂,才叫帮我们报了仇。”
练奶奶道:“我们家的人早去了,留下我们两个不能打的来看阿竹。直跟姑爷说,待我们家收拾了,姑爷别嫌面上不好看。”
窦宏朗道:“我丢了个孩子,哪还有什么面不面的!”
练奶奶心中满是酸楚,练竹没孩子,在夫家就始终站不稳。她都不稳,练家又如何立足?况她自己怀了孕不知道,夫家嘴上不说,心里不知如何埋怨呢。想到此处,又伤心的落下泪来。
窦宏朗只得把练奶奶与练大嫂送去正房,还嘱咐了几句:“她身上原就不好,岳母多多拿话宽慰她吧。原先是她没动静,故我多去别处。如今她既有能为,我多陪她就是。”
练奶奶感动非常,泣道:“赶上你这样的老倌,是她的福气。”
窦宏朗不耐烦与哭哭啼啼的娘们说话,对贝壳道:“平波呢?叫她来待客。”又对练奶奶道,“岳母稍坐,我去外头看看,别叫哥哥兄弟们吃了亏。”
练家正跟窦贵光家的遗孀打群架呢,练奶奶听得此话,竟催促道:“姑爷不用管我们,哪年不来几十遭?俗话说,一日客,二日主,三日四日自己煮,都是自家人,姑爷很不必客气。”
窦宏朗点点头,径直出门去了。管平波则进门来见礼,二房主母躺着,得有女眷接待。使人端了瓜果来,笑对练奶奶福了福道:“我年轻不知礼数,也没当过家,招待不周,还请大娘瞧着我小,担待些个。”
练奶奶早听闻窦宏朗又纳了一房小妾,只家里事多,一时没顾得上来看。此时见了生人,又见她来出来待客,就知道是新来的管氏了。上下打量了一番,假笑道:“听着娘子说话,似有些来历。家里可是读书人?”
管平波笑道:“家父认识几个字,算不得读书人。”
练奶奶虽不高兴女婿纳妾,但也不好在窦家逞能,只好拿些没要紧的话问问。管平波也就随口答一些诸如几岁了、家是哪里的之类的闲话。待到练竹醒了,见了亲娘亲嫂子,少不得哭上一场,又少不得被亲娘劝住。练奶奶拿了窦宏朗的话来宽慰,练竹却摇头道:“横竖这一个月他是不能守着我的,往后……往后谁知道呢?之前没伤身子,都十几年的怀不上。如今遭了重创,还不定有没有将来。”说着又哭了。
管平波端了一碗红枣莲子汤走过来道:“姐姐休提丧气话。我家那头,有个地主的儿子,娶了另一个地主的女儿,左也怀不上,右也怀不上,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吃下去的补品都有一缸子。等了好些年,夫家忍不住要纳妾。娘家不干了,喊了百十个兄弟要跟夫家打架。次后约好说,此妇的三十岁还不生,就纳妾。到了那妇人三十岁时,夫家都问媒婆相看了,哪知那妇人就当年,年头一个年尾一个。”
这话练奶奶听住了,忙问:“果真?”
管平波拿着勺子一面喂着练竹吃汤水,一面道;“大娘不信,打发人去刘家坳问去,有名有姓的。男的叫刘大宝,女的叫张和香。我们刘家坳的地名,就从刘家来的。我进门前,那张和香已生到第四胎了,是个女儿,四处报喜。我还捞了两个红鸡蛋吃呢。”
练大嫂笑道:“娘子只怕听岔了,生了女儿怎会有红鸡蛋?”
管平波笑道:“我们家的雅妹子满月的时候,莫不是没有红鸡蛋的?”
练竹想了想,明白了:“她前头三个竟都是儿子?”
管平波道:“可不是,倒显得女儿精贵了。”
练大嫂道:“也就是府上这等人家才稀罕女儿,外头恨不能生十个八个儿子呢,女儿再少见也不值钱。”
练奶奶叹道:“不是不值钱,女人家到底无用。乡间争起水来,没有男丁怎能行?”
练竹被管平波一个故事安慰了,况丈夫母亲嫂子都来哄她,情绪已平复了许多,调侃道:“有我们管妹妹一个,十个男人也打趴下了。”
珊瑚抚掌大笑:“婶婶你可是没瞧见,管婶婶一脚就把窦汉达老婆的脚给踩断了,听到那声响,我心里直呼爽快!”
管平波不以为意的道:“这有何难?你可听过庖丁解牛?知道了人的骨骼长什么模样,不用大力,轻轻巧巧一下,休说骨折,要命的都有。我若是个男人,当下就拧了她的脖子去。可惜是个女的,力气还是不足。”
练奶奶婆媳:“……”
练竹接过碗,把红枣莲子汤一气喝尽,才点着管平波的头,咬牙切齿的道:“你还不把话收了,我实告诉你,老倌最不喜泼辣货,你还四处张扬着,仔细他厌了你!”
管平波撇嘴:“全天下当大老婆的,属你最实心眼。我要是你,就得惯着人越泼辣越好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珊瑚笑着摆手道:“天下做小老婆的,也没有你这般傻的!”
管平波嘿嘿直笑:“老倌才不厌我,老倌指着我出门打架呢,你们等着瞧,看他怎生待我。”
练竹没好气的道:“你只管打架,到时没儿子,我看你哭不哭。”
管平波嫌弃的道:“我才不生,那么痛。”
练奶奶被逗的直乐,笑骂了练竹一句:“你给老倌讨小,也不寻个大些的,这么一团孩子气,你当闺女养呢!”
练大嫂也笑:“十五岁是小了点,得再大两三岁才懂事呢。莫不是现在就圆房了?”
管平波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道:“我才不圆房,他们说圆房痛死了,好姐姐,你千万叫老倌别来我屋里睡觉。”
哄堂大笑。
管平波摊手,她是真心话啊!在古代指着生个儿子就能固宠,才是“没长大”吧。她娘家可是死绝了的。见练竹笑的直捶枕头,就知她心情彻底好转,索性扮作小孩儿道:“我昨日就说要去采莲蓬玩,我且去挑些好的,晚间给姐姐煮汤喝。大娘大嫂与姐姐说话吧,我去去就来。”
练竹道:“你小心些,仔细掉水里。”
管平波人已跑出门外,隔着窗子道:“不怕,我水性好着呢。”
练竹还待说,珊瑚道:“罢了罢了,她都已跑出院子,你再说她也听不见。”
贝壳也道:“就没见过这么野的,雪雁算稳重的,竟是半点都管不住。婶婶,我去荷花池边看着点,省的她真个掉下去,这天落了水,伤风了可不是玩的。”
珊瑚道:“我一同去,劳练家奶奶婶婶照应我们婶婶一二。”
练奶奶巴不得人都走了,她们母女姑嫂好说私房,一叠声的应了:“都去玩吧,你们婶婶有我呢。”
珊瑚与贝壳急急退下。珊瑚心里暗暗道:那管平波看着大大咧咧,跑起来竟是飞快,再没有比她伶俐的了。
管平波早带着雪雁跳上船,揪了个莲蓬下来,躺在船舱内,惬意嚼着,心道:没事干嘛挡着别人母女说悄悄话讨人嫌,她又不是傻。
并非管平波多么嫌贫爱富,实在是时下的“贫”超出了她的忍耐极限。这种贫穷是绝望的,没有上升通道,没有原始资本,鸡都养不起。她曾为了改善生活,软磨硬泡的求人赊了两只小兔子给她,想着兔子吃百草,漫山遍野的苎麻可当饲料,勤劳不能致富,总能多沾点肉星吧?好容易养肥可以吃了,谁料街坊欺负她家人丁稀少,半夜里十来个壮汉撬开了门锁,硬是“偷”了去。她再是凶悍,也不能单挑整个村子。乡间没有正义,没有律法,所有的利益,有且只有暴力可以维护。这种暴力,并非个人的勇猛可敌。她打遍乡间无敌手,不也一样被人钻了空子么?即便有幸嫁入了豪门,若不能让窦家成为自己力量的基石,一样只有任人鱼肉的结局。
管平波心中叹道,时势比人强呐!
一路想,一路行到了窦家正堂。堂前悬了一匾,上书“威风堂”三字。管平波心里咯噔一下,但凡士绅豪族,其匾额多是仁义道德之类,唯有匪类喜用诸如“聚义”“威武”之类的字眼。联想到昨夜的厮杀,她不得不考虑到自己落入贼窝的可能。
管平波吐出一口浊气,心中再叹世事无常。幸亏此时没有大烟馆,料想窦家不是卖大烟的,不然让她这个因缉毒壮烈了的边防武警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