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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人口不多,八仙桌上,窦宏朗坐了上位, 练竹坐了左边,胡三娘坐了右边, 剩下最后一个下位, 便只得与二房唯一的儿子窦怀望分享。窦怀望十分不惯边上多了个人,厉声对管平波喝道:“你走开!”
管平波压根不搭理, 窦怀望却不干,伸手推她。却是哪里推得动?登时恼羞成怒,哇的大哭起来。
练竹忙道:“罢了罢了, 管妹妹你同我坐吧。”
左为尊。方才见儿子能找新人的茬, 暗自得意的胡三娘立时假笑道:“怎好搅了姐姐清净, 管妹妹还是同我坐吧。”
哪知窦怀望哭道:“我也不要她跟妈妈坐!你出去!出去!”
于是管平波站起来, 绕了一圈,直接在窦宏朗身边坐下了。练竹和胡三娘都目瞪口呆。
窦宏朗忙了一日, 早饿的前胸贴后背。见儿子突然怔住不哭了, 随口吩咐道:“开饭吧!”
“不要!”窦怀望又哭起来, “我就要她出去!”
哪有儿子撵老子的屋里人的?练竹娘家原也是读过些书的,皱着眉头看向胡三娘, 示意胡三娘管上一管。胡三娘早因新人进门打翻了醋坛子,下半晌就在屋里骂了一回, 要给新人一个下马威。哪知管平波不在家, 她骂的嗓子冒烟才发现白骂了一场, 气的半死。此刻儿子替她出头,她心中自是千肯万肯,故装作无能,且看管平波怎么开交。
窦怀望是窦宏朗的独生儿子,从来养的金尊玉贵,现当家的又是他亲祖母,三房的几个小的都要让他三分。从来无往不利,此刻闹将起来,练竹也是没了法子。
管平波充耳不闻,扯着窦宏朗的袖子,怯生生的道:“老倌,我饿了。”
在一旁伺候的珊瑚没来由的一抖,管大刀竟还会撒娇!昨夜一战,二房里已悄悄给管平波起了外号,只没叫主家知道罢了。贝壳想起早起管平波轻轻巧巧的抱着练竹的情景,也掉落了一地鸡皮疙瘩。
练竹腼腆,胡三娘活泼,窦宏朗还是在青楼享受过姐儿此般娇羞,当即就应了句好。
管平波立刻伸出筷子,夹了最大一块肉,放在窦宏朗碗里:“老倌白日辛苦,多吃些。”说毕,见窦宏朗拿起筷子,自己也跟着大快朵颐起来。至于窦怀望的嚎叫,关她屁事,又不是她生的。也更加不关窦宏朗的事了,传统的男人,生来就有听不见孩子啼哭声之天赋,吃的甚为香甜。
于是窦怀望哭着,窦宏朗与管平波吃着,饶是练竹一贯厚道,也差点笑出了声。胡三娘气的直发抖,偏怕宝贝儿子哭坏了,还得先去哄了孩子。不巧管平波才来,与厨房磨合的不甚好,大伙儿有些低估她打了一架又逛了一天的战斗力,待到胡三娘哄了儿子回桌上,一桌碟子已经干净的能照亮人影了!
窦宏朗完全被管平波的食量震惊了,练竹早吃完了饭,亦是呆呆的看着管平波清盘。良久才咳了一声:“那个,管妹妹吃饱了么?”
管平波心情甚好的点头,大赞:“好吃。”
胡三娘登时怒了:“我还没吃呢!怀望也没吃!”
管平波道:“那你叫厨房再做就是了,我们家这么大的房子,定是有钱的很,吃饭总不愁的。”
胡三娘骂道:“再有钱也不养你这般饿死鬼!”
管平波回击:“又不是你当家!”
胡三娘一噎!
窦宏朗不耐烦的道:“吵什么吵!明日叫厨房多做些就是了。”
胡三娘气的跳起:“分明是她同我吵,她还讲不讲长幼了?”
管平波无比光棍的道:“我乡下人,不懂!”
彼时管人叫乡下人,多含鄙夷之意。胡三娘哪里料到管平波如此不要脸。换成别个,她早上爪子挠了。可想想昨夜,管平波干净利落的解决了两个强盗,比她婆婆还彪悍,硬是忍着不敢动手。还待再骂,窦宏朗已是很不高兴了,喝道:“够了!要吵挑我不在家的时候吵!谁再叫嚷一句,休怪我动手!”
窦怀望非常恰当的再次开嚎:“哇!阿爷你凶我!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哇!!!!”
窦宏朗:“……”
管平波笑的直抖,饶有兴致的点评:“真可爱!”
练竹一脸看傻子的表情,虽然她盼儿子都快盼傻了,毕竟还没有真傻,这孩子怎么才嫁进来就傻了?窦怀望哪里可爱了!?
若非膝下唯一的儿子,窦宏朗就要飞脚踹出去了。昨晚一宿没睡,今日跟着大哥出去查了一整日的遇袭内情,正是想休息的时候,被儿子吵的头痛欲裂,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胡三娘跟了他多年,窥其神色就知要怒,恶狠狠的瞪了管平波一眼,赶紧抱着儿子去院里哄了。
窦怀望七八岁的样子,胡三娘抱着毫不吃力,管平波暗自点头,这力道可以称一句女汉子了。
窦宏朗好端端的纳侧之喜被搅和的血雨腥风,本就十分不悦。此刻见管平波跟个傻大姐似的乐,更加嫌弃。加之累了这么许久,也不是血气方刚的年岁了,没好气的对管平波道:“你自回屋去!”
管平波也累了,答应了一声,抬脚就走了。
窦宏朗木了一下,她是没听懂意思吗?无语的看了眼练竹,你什么破眼光?
练竹倒是听懂了,劝道:“她才来,你怎好不给她做脸?”
窦宏朗道:“我倦了。”
练竹笑劝道:“她一团孩子气,懂什么?你只管去她屋里歇,她还能强了你不成?”
窦宏朗没答话,径自进了练竹的屋子,唤了丫头来伺候他梳洗完,倒在床上就睡了。练竹无法,只得派珊瑚去安慰管平波。珊瑚走了一趟,回来悄声道:“婶婶你是白操心,她自去厨房打了水,比叔叔睡的还早呢!”
练竹:“……”
贝壳低声调笑道:“我们管婶婶不似世俗之人。说她甚都不懂吧,昨夜里那样厉害。说她厉害,又似个孩子。也不知她家怎生养出来的。”
练竹道:“有什么好笑的?她早早死了母亲,只一个父亲拉扯到这么大,哪个同她讲这些?不管怎样,昨夜里是她救了我们的命,旁人我管不着,我手底下的人要学了那些个什么忘恩负义,我可是不依的。”
贝壳讪讪的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婶婶别恼。”
珊瑚也道:“婶婶是不知道,乡间什么粗话都有,她未必就不知道。只她年纪还小,依我说过几年再圆房也使得。姑娘家似她那般能吃的少见,可见还在长高,不急一时。”
练竹叹道:“你们今日也瞧见了,胡三娘养大了儿子,就养大了心。我们只有那个宝贝疙瘩,不多生几个,屋里还有我立足的地儿?”
此话听得珊瑚贝壳也叹了,她们家婶婶,什么都好,就是性子不好。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怎地就连个妾都辖制不住。娘家只劝她索性多纳妾,可是一个都无法,难道两个就有法儿了?胡泼妇就够难缠的了,再添一个管大刀,日子还怎么过?
珊瑚经的事多些,细细回想起昨夜情形。先是有打杀声,肖金桃喊人往屋里撤。管平波一个新来的,就能跑到厨房摸了把菜刀,再跟着溜进正房。这得有多快的反应?她还能跟胡三娘叫板,跟老倌撒娇。能识字能算数能杀人,还有什么她不会的?那日他们路过刘家坳,还说她伯父喊了七八个壮汉抓她,真是不要脸。现想起来,没有七八个人,只怕奈何不得她。若她记好也就罢了,若她是个忘恩负义的,又待如何?珊瑚心想:她家婶婶的性子实在太不中用了。可见果真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家书读多了就魔障了,还不如不读书,抄起菜刀砍的老倌不敢生二心才是正道。现都叫什么事儿!
可事已至此,还能怎样?珊瑚再次叹了口气,揣着一肚子担忧,打发练竹睡了。一夜无话。
管平波端正的福身一礼,窦逊敏早避开了,忙做了个深揖:“不敢不敢,小弟不才,见过小二嫂。前日见了小二嫂的机关,至今赞叹。小弟幼时便喜此道,如今见了高人,特来拜见。”
管平波侧身避过礼后,方笑道:“做着耍的,难为能入叔叔①的眼。”
管平波记人很有技巧,她将人的脸部特征归纳成册置于心中。故只要见过的人,多半不会忘记。此刻已想起逊敏是那日在水边见过的读书人了。能一语道破了她机关的本质,至少是同道中人。
彼此寒暄过几句,复又落座。窦逊敏腹中暗叹管平波竟是女子,虽窦家不甚讲究男女大防,到底不如同为男子来的便利。他常年在外读书,唯有过年来家,开春了又要走,能讨教的时间不多,便开门见山的道:“闻得嫂嫂不独做了洗衣机,之前竟做了更难得的缝纫机,不知婶婶如何想到的呢?”
管平波默默道:那是课堂上学的最容易的内容,难的早抛荒了。面上却笑道:“胡乱想着耍的。也不瞒叔叔,此道不局限于机关,须得先精通算学,才玩的转。”
窦逊敏讶然:“嫂嫂竟还通算学?”
练竹笑道:“她父亲是读书人,你们可别小瞧了她。”
窦逊敏忙问:“不知是何方大家?竟如此能为!”
管平波道:“已是病故了,他好看些杂书,故考不上功名。”
窦逊敏摇头道:“只在自家说,那功名也太僵直了些。策论分明看的是治国之才,偏偏考的是格式。实在要考格式便罢了,童生秀才要紧的竟是字。莫不是一个人字好,便能治国么?”
管平波咧嘴笑道:“听说宋徽宗书画双绝!”
练竹噗嗤笑出声来,指着管平波道:“你就刻薄吧!”
管平波道:“只许他们读书人刻薄,不许我们说话了不成?”
练竹道:“可别在外头说去,惹人笑话。”又对窦逊敏道,“她虽是你嫂子,今年却才十五,年纪小的很,口没遮拦的,你别当真。”
窦逊敏道:“说的是实情。正因如此,才让人读腐了书。譬如小嫂子之父,行动便能解一地之忧,却无出头之日。此等大才,稍加提拔,何愁无功于农田水利、社稷江山?如今的人……”说着摇头,“只会清谈,与民无利耳!”
管平波不接话,儒家走到今日的地步是必然。孟子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都表明了再儒家心中,“永恒”是最好的。农民就捆在地上,抵死劳作,为贵族提供养分。而贵族呢,不要太恣意妄为,才能长久剥削。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故,农民顶好皆是没有思想的木偶,叫你种五亩田,就别想着偷懒,更休想多打两斤谷子发家致富,每一个人永远都麻木的过着贵族规定的日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直至天荒地老,这便就是“圣人之治”了。日后的一切改良,皆围绕着如何把人绑死在土地上,继而把户籍制度发展到了极致。打压工商业,打压变通。
因此,统治阶级未必希望缝纫机纺织机面世,因为从沉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的人们,或许就有了思考的空闲。至少管平波前世里认识的明朝就是如此,在她看来,陈朝亦差不离。这帮统治阶级的天真与西方的自由经济学派神似。自以为天下皆按他们的规则而活,他们指哪,天下人便走向哪边。当真可笑,被层层压迫的妇人尚可使挟子令夫的小计谋,何况万千人民与国家?
只在此时,是无解的。就如《红楼梦》中的贾府,历史的滚滚车轮下,便是有凤姐,有探春宝钗,又能如何呢?大厦将倾,烂的从不是柱子,而是地基。再来一打凤姐也无用。
窦逊敏为读书人,当今昏庸,天下盗贼不绝,土地兼并日益严重,朝廷的科举便是不徇私舞弊,选才方法也过于胡扯。他就似曹雪芹一般,见到了末路,却无可奈何,方有此感叹。
管平波看的太明白,故不愿与窦逊敏说“体制问题”。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些读书人一个个是意淫的好手,真干起事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同他们闲扯不过是浪费时间。含混两句过了,窦逊敏也不当回事。毕竟天下女人关注家国天下的是少数,他方才不过看管平波有些见识,随便说上两句,哪个又正跟女人家正经坐而论道了?遂,话题又拐了回来,问管平波道:“敢问嫂嫂一句,令尊可有手书留下?”
管平波心中好笑,没人说她师承父亲,只说她父亲是读书人,窦逊敏就脑补万篇。只她实无法解释知识的来历,便随口扯谎道:“家父病故后,我只抢出来了半册《荀子》,旁的东西都叫祖母伯父拿走了,如今也不知上哪找去。”
窦逊敏叹了一声:“百姓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管平波:“……”她一个读书人的女儿做小老婆,寻常人就能猜个大概的故事了。窦逊敏居然跳跃到百姓生计,果然具备宏观思维呐!便坏心眼的故作正经道,“很是,若非朝廷迫人太甚,我祖母与伯父何苦做此为难之事。唉,恶道恶人,善道善人矣!”
窦逊敏被“恶道恶人,善道善人”惊的振聋发聩,怔怔的看着管平波,只觉她托生为女子,当真是老天无眼!
管平波腹中坏笑,这傻小子没见识过互联网,太好骗了!
半晌,窦逊敏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盯着小嫂子看了许久,不由的羞红了耳根,忙岔开话题道:“不知嫂子可否荐几本书与小弟?”
管平波家徒四壁,哪里看过什么书,摇头道:“我没去过外头书铺,不知好歹。叔叔若有书,烦请告诉一声,感激不尽。”
窦逊敏难掩失望之色,念及窦宏朗不在家,他不好久座,问明管平波洗衣机的图纸在何方,便依依不舍的告辞走了。
练竹待人走远,方笑对管平波道:“看你替我寻的活计。前两日你闭关,是没见着有多少族里媳妇来明里暗里打听你,如今连男人都招了来,可真真是名声大噪了。可惜不好卖的,不然你的月钱又可多添一笔。”
管平波道:“可以卖的,我已画出脚踏式小洗衣机的图纸,人人家都用的起,又便利又不挨冻。我懒的赚此小钱,图纸搁在族里,谁要做了去卖就去卖。咱们家也做几个,他们几个丫头便再不生冻疮了。”
贝壳眼睛一亮:“什么时候做好?”
管平波道:“几日吧。妈妈院里定是要先奉上一个的,大哥和三弟的院子也不能落下。待头一批做完了,咱们就再添几个,横竖后院放的下。”
珊瑚道:“后院还是修的小了,衣裳晾不大开。如今咱们家人多,开春了得请人重新挪一下后墙才行。不然那么点子地,够干嘛使的?”
练竹道:“后头有水渠,不好往后挪动。往两侧又不方正了。”
管平波道:“这有何难?后院不窄,只你们不会晾,方显得窄。我回头画个衣架子的图样,要木匠做了出来,多少衣裳都能晒的了。不独能晒,收也容易。在衣柜里加根横杠,连衣裳都不用叠,直接挂着,又清爽又省事。”
众人皆想不出衣架什么模样。但管平波珠玉在前,自都信了,反催促着她画。
管平波无奈的道:“岛上的木匠哪里还有功夫忙这个,明日小洗衣机就开工了。且得往城里寻匠人去。”
练竹叹道:“岛上住着舒服是舒服,到底不如城里方便。”
贝壳立刻顺杆爬道:“早先婶婶就说带我们进城买东西,几个月来事多,竟是忘了。管婶婶的首饰才堪堪有个银的,亏她手里拿着银钱都不着急。”
练竹就对管平波道:“都是老倌的不是,先应了替你打套金头面好过年戴,这都年底了,竟忘得个干净。非得挤在最后几日,金银铺子忙的飞天遁地,便是赶出来也不精巧。这事当真拖不得。还有一桩我差点忘了,也是没进城的缘故,你竟是日日穿着棉衣晃,别说大毛的,兔毛的衣裳都没一件,靴子也没有。你们老倌真是!一日念一百回,全当耳边风!我快成那碎嘴婆子了!”
珊瑚笑道:“既如此,我们索性自己置办。横竖城里的金银铺子都认识我们家,我们不用带钱,只管定了货,叫他们同叔叔官账去!正好今年婶婶才得了官中的衣裳,自己且没添置,一并办理了,如何?”
练竹正不耐烦窦宏朗把家务丢开手,当机立断的道:“好!”
窦家有个极大的荷花池,建筑都依荷花池而建。二房在荷花池的这一头,比大房与三房离正院都远些。一行人朝北走过荷花桥,在大房门前立定,等窦元福一家子。说话间三房也到了,练竹怔了一下,问窦崇成道:“三弟妹呢?”
张明蕙恰走出来道:“二弟妹你不知道,三弟妹前日晚上唬着了,天亮就发起了烧,只怕今日还不大精神呢。”又笑对三房的小妾侯翠羽道,“侯妹妹那日在家里,不曾出来吃酒,倒是逃过了一劫。”
侯翠羽笑着对张明蕙福了福:“也是唬的不轻,只比我们姐姐当时正瞧见了强。”
张明蕙又对管平波道:“妯娌间我只服你一个,那日晚上那我们都唬的动不得,独你还能杀退了强盗,现想起来都觉得佩服。二弟当真有福。”
明目张胆的挑拨,管平波更确定张明蕙与练竹不对盘了。正欲说几句话辩解,窦元福却不耐烦的道:“你们娘们的闲话等到妈妈房里再说,立在路上算什么?”
几大家子人立刻闭嘴,随着窦元福往正院里去。窦向东早出门办事,肖金桃也理完了家务,坐在上首受了子孙的礼,就笑指管平波道:“我们家又新添了人口,大家彼此认认吧。”
管平波便老老实实的给肖金桃敬茶磕头,又给窦崇成的生母黄雪兰磕了个头,收了两个红包,再与平辈的叔伯妯娌见礼。她比三房的侯翠羽小几岁,然此时大小都随夫婿来,侯翠羽倒要向她见礼。
待管平波见礼毕,就有大房的两个儿子窦正豪与窦高明领着晚辈来行礼。说来窦家三房,独大房没有妾,两个儿子皆是张明蕙所出,窦正豪已二十,正在议亲,定的乃是巴州珠宝商沈家的千金沈秋荣,预备十二月底进门的;窦高明亦在相看。故近来张明蕙着实有些忙碌。
二房就一根独苗窦怀望,已是见过了,不消多述。三房正妻贺兰槐生了一子一女,妾侯翠羽生了一子,因其父亲是个读书人,起的名字也别致,分别叫治通、则雅、和节,皆取自《荀子》,是希望孩子守礼的意思。窦家的第二代三个儿子,第三代五子一女,衬的女孩儿尤其精贵。男孩儿们见完礼都立在各自父母身后,独窦则雅挨着肖金桃坐了,显得地位超然。
管平波不知是不是《红楼梦》写的乃官宦人家,赵姨娘生了贾探春与贾环后也只能捞着个给贾宝玉打帘子的活计。但在民间,正经父亲屋里的妾,竟是地位高于子侄的,甭管嫡出庶出,皆要唤她一声管婶婶或管伯母。受了晚辈的头,自然就得发赏。练竹出门时就准备妥当,让她放在袖中,此时拿出来一一发放,独窦则雅得了个双份子。
看着窦则雅一脸骄横的模样,管平波暗自好笑。既然窦崇成都是庶出,她就不信肖金桃真能把个假孙女疼到哪里去。
待彼此认得了,肖金桃便打发哥三个去办事,小一辈的去上学,唯有三房的则雅和节年岁尚小,由丫鬟婆子带着在左近玩耍。窦家正经的女眷不算少,坐在厅里闲话,一人一句就能说上半日。问了一回贺兰槐的病情,肖金桃掉头问一直沉默的管平波:“听闻你识得字,写两个来我瞧瞧。”
丫头们忙铺开纸笔,叫管平波写。前世照顾管平波的大哥哥一手好字,管平波也跟着学了几年。这一世没那么好的条件,只拿着一根快秃毛的破笔蘸水在青石板上练。故字算不得很好,亦不算丢人。彼时对女眷要求不高,能把字儿写工整,被人恭维一句才女都不算很亏心了。
肖金桃点了点头,又问:“算数呢?”
管平波道:“比写字强。”
肖金桃笑道:“如此,日后便随着我算账吧。只若跟着我做事,就睡不得懒觉了,少不得闻鸡起舞,你可愿意?”
管平波忙道:“妈妈肯抬举,是我的福气,哪能不愿意呢。”
张明蕙脸色微变,随即道:“看妈妈说的,她新婚燕尔的,怎好狠使了她。妈妈素日最疼我们,今日怎么不疼她了?”
肖金桃没理张明蕙,道:“晚上早些睡便是了。”
管平波心中纳罕,练竹是个和气人,但未免显得软弱无能了些。这等当不起家的儿媳妇,婆婆没理由喜欢。庶出的儿媳妇更不喜欢。怎么正经的大儿媳也看着不对付了?总不至于一屋子儿媳,肖金桃没有一个喜欢的吧?
却听肖金桃又对管平波道:“算来今日该你回门的日子,老二不得闲,你若想回去,喊个外头的人,叫上一顶小轿家去看看吧。”
管平波摇头道:“我家里的事,也没甚好瞒的。说起来是有些丢人,可捂在怀中,就不丢人了不成?如今我父母都没了,回去对着恶狼般的叔伯没意思。何况我既嫁了来,自然这里才是我家,与本家再无相干,日后他们倘或来找我,也只说我不在吧。”
张明蕙道:“这事儿我们都知道,虽是委屈了你,却到底是长辈。别怨大嫂话多,听大嫂一句劝,休同长辈计较,方是我们做晚辈的本分。”
管平波心中默默道:我将来是要管账的,跟娘家眉来眼去的,是觉得上司太信任自己了咋地?
初来乍到,管平波不好驳张明蕙的话,随口答应了一声,又低头不说话了。
肖金桃没什么对儿媳好说的,以要教管平波算账为由,将别的人都打发了。引着管平波往东间走,此处是肖金桃平日里算账之所。东间摆满了架子,层层叠叠的放着账本。桌上还摊着一本账册,想是正算到一半的。
肖金桃随手指了指桌子对面的凳子,道:“坐。”
管平波告了一声,坐下了。
肖金桃道:“我是个爽快人,看着你也是个爽快人。虽因才来,捏着嗓子说话,可昨日就能在家里逛足一日,就知道你不是一味老实的。故,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告诉你一声儿,我是填房,窦元福不是我生的!”
管平波惊讶了一下。
肖金桃又道:“你瞧见了,窦元福占了嫡长,窦崇成占了伶俐,唯有你那汉子,也就是我亲生的,不然我非说出一车好话来!你姐姐心里不糊涂,就是一味贤良,竟被胡三娘骑在头上撒野。胡三娘是够泼辣,然脑子里全都是水,两只眼睛就看着二房一亩三分地,只知道争汉子!我看你是个明白且泼辣的,少不得二房的场子靠你撑起来。”
稍顿了顿,肖金桃又道:“昨日早上一战,你阿爷喜欢的很,已是叫大房留心。家里的外账皆是账房在管,他只听你阿爷的话,你阿爷又重长子,因此除了窦元福,凭你们哪个,都是插不进手的。你阿爷是个精明人,那些个下流手段,休想在家里用。咱们只有大道可走。一则你的武术别丢下了,日日同人练去,阿爷自记得你。他记得你了,就是记得了二房;二则你再帮着我把内务管起来。原是你大嫂在管,她又要娶儿媳妇,说来那是正子嫡孙家的,我不好太明着偏你。日后且看吧。再有,”肖金桃深深看了管平波一眼,道,“你姐姐腼腆,你却不能不把她放在眼里。嫡庶无序,是乱家的根本。你可记清楚了?”
管平波道:“妈妈不同我绕弯子说话,我便也直说。嫡庶我是不管的,世间的道理本就是能者居之。可做人不能不讲恩义。凭我再厉害,真个被伯父算计的落入烟花柳巷,一辈子都完了。恩客老鸨怎么凌虐人的,我都知道。我谢姐姐救命之恩,日后不从正房偏房论,我都会敬着她、护着她。再则我是独生女儿,从此之后有个姐姐疼着我,有什么不好?只话说在前头,拿我当妹子的,我自拿她当亲姐姐;胆敢来招惹我,招惹我姐姐的,我定叫他知道什么叫‘糍粑是米做的’!”
肖金桃笑出声来,才进门三天,就被胡三娘给惹着了。要不怎么说胡三娘糊涂呢?管平波都是敢提刀砍人的主儿,好端端的惹她做什么?料想胡三娘不是管平波的对手,肖金桃就懒得管闲事,挥挥手叫管平波退下了。
管平波想了一路,她如今势单力薄,得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回到家中,就把肖金桃的话悄悄对练竹复述了一遍。练竹道:“妈妈说的没错,咱们才是一家子,合该齐心协力。”心中对胡三娘又生出了些许不屑。窦宏朗算个靠的住的夫君,大事小情都只跟正妻商议,便是正妻不明白的,也从不拿去跟胡三娘说。妾么,夫君死了守孝都不用的,怎比得过夫妻一体的正妻。她是没生儿子,故没底气。若她能生出来,家里才正经没有胡三娘站的地。
又看管平波,一脸乖觉柔顺,那就不妨多疼顾些。一家人就该有一家人的模样儿,不是么?
管平波不好意思的道:“我真不知道不能私自摘。”
练竹道:“并没有那么许多规矩,那起人惯会看人下菜碟,我们妯娌三个去摘,她也不准?倒是你们这一辈儿的,脾气好些的他们就磨牙。虽说要家风严谨,可咱们家才几口人,日日去摘它,也不废什么。”
练奶奶见女儿有了倦容,便道:“你少操心,且睡一会子。”又对管平波笑道,“我同她大嫂说了,家里的事暂丢开不管,这个月单来照看她,你们万别嫌我烦。”
管平波笑道:“大娘别嫌我闹腾就行。”
一时,肖金桃来瞧儿媳妇,两个亲家见面,少不得叹了一回。见练竹精神不济,不欲搅了病人修养,引到厅上说话。胡三娘也来伺候,对肖金桃讨好道:“妈妈今日就在咱们家,陪亲家妈吃饭吧。”
肖金桃不大喜欢胡三娘个窝里横的,淡淡的道:“我同亲家母都有了年纪,好说体己话。你带着儿子吃吧,平波留下伺候就行。”
胡三娘在窦家,头一个怕婆婆,窦宏朗还在其次。被婆婆扫了面子,也不敢说什么,讪讪的退下了。
练奶奶自然更不喜作妖的胡三娘,有她在,真是堵的饭都吃不下,肖金桃把人撵走了正好。却又看管平波,才来几日,竟是混出了好些脸面,此人不简单!
西屋里放了帘子,肖金桃才压低声音同练奶奶道:“着实是我没照顾好人,累的亲家母到我家来受委屈,我都没脸见你了。”
练奶奶道:“亲家母说的什么话?都是窦贵光家的不得好死,那样坏的心眼,怪道老天都看不过眼,叫他们一家子淹个翘死!真是报应!”又道,“亲家母做婆婆真是没话说,十里八乡哪个不说个好字?我厚着脸皮来你家住下,真没有不放心。有你照顾,我再没有不放心的。我就是想女儿了,想跟她住几日,再则夜里也照管一二。亲家母千万别多心。”
肖金桃道:“我巴不得,你也知道,我家现两个儿媳妇病着,我不好厚此薄彼,却又难免顾头不顾尾。你肯来,感激不尽。”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客套着,厨房的人摆了饭来。管平波见有客人在,规规矩矩的立在肖金桃身后布菜。看的练奶奶十分纳罕,练家祖上也是阔过的,练竹的曾祖父就在京里当过官。故她进门时还守着官家规矩,伺候婆婆吃饭。往后一代不如一代,那些虚头巴脑的讲究自然丢开。认识窦家十几年,知道窦家年份虽长,却算不得名门大户,更无官宦人家的举止。管平波的习惯,定然从娘家带了来,莫不是她竟也是官宦之后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