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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建瀛和刘玉林没有失约,第二天一早,他们手下的两千五百太平军便由南门出城,在城外整队,交出了城防。
有趣的是,代表朝廷接受太平军投降的,却是美国人华尔——他是关卓凡所委的东路主将,因此丁世杰也不去与他抢这个风头。
华尔却是个极爱出风头的人,一身猎装,居然也浆洗得十分笔挺,戴了一顶法式军帽,手里却拄着一支“文明棍”,脚下的皮靴擦得铮亮,周身上下,纤尘不染,怎么也看不出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军官——殊不知他在战场之上,就是这一副打扮,手里绝不拿刀拿枪,亦从不肯卧倒,于枪林弹雨之中,顾盼自雄,手下的士兵无不畏服。
然而也有不走运的时候,前年守上海的受伤,便是在他长身玉立之际,被太平军的一颗子弹贯穿脸颊,差一点就xing命不保。
“吴先生,从现在起,我们就不再是敌人,而是友军了。”华尔郑重地说道,“我可以先替你补充一点子弹,号服一下子置办不齐,只能委屈你们先穿原来的衣服。关老总的电报说,只要打下川沙,他不仅要替你请封赏,还可以再拨给你一批枪械,两门野炮。”
华尔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让面sè焦黄、气质jing悍的吴建瀛大感惊奇。他和吴玉林都是湖北荆门人,太平军一下武昌之后,被裹胁从军,以勇猛善战的缘故,渐渐打出了名气,积功升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两年受到自己人排挤,又吃李容发的挂落,心灰意冷之下,投降了官军,本不想再吃打仗这碗饭,只想回乡去过个富贵ri子。现在听得关卓凡肯给枪给炮。算是极有诚意的表示,心中不免一动。
“华将军,我们倒不是为了求封赏,只是李容发辱我太甚,一定要跟他做个了结。现在我空口说白话也没有用,等我打下川沙,自见我的真心。”吴建瀛说道。“我们既然归顺了朝廷,就回不去了,不然是要被拿去云中雪的。”
华尔一楞,心说我虽然叫做华尔,可并不是姓华,怎么叫我“华将军”?要叫也该叫“华尔将军”才对。他知道。所谓“云中雪”,是太平天国内的行话,就是砍头的意思。吴建瀛这样说,亦是在表达与长毛的决绝,于是不再客气,说道:“那好极了,我们兵贵神速。这就来听一听我的布置。”
华尔的安排,仍是向川沙厅三路齐进,东西两路是官军,中路主攻川沙的南门,则由吴建瀛担纲,并以十二门野炮做他的支援。
“行!”吴建瀛毫不犹豫的说,“李容发的战法,我熟悉得很。看我打垮他!”
说干就干。各路人马在南汇城外休整了两小时,提前埋锅造饭,饱餐一顿之后,便全军开拔,只由李恒嵩部留下三百人守南汇——这是关卓凡既定的方案,南汇南面的奉贤县,只有一千多太平军驻守。搞不清状况之下,绝不敢来犯南汇。
川沙厅原本有两千余太平军,加上李容发带来的援军,约略有四千之数。负责在这里佯攻的参将曾秉忠在城西放枪放炮。本来打得很热闹,李容发一到,判明形势,发觉官军似乎并没有多少人,于是第二天带了两千多兵出城猛攻,曾秉忠便支持不住了。好在刘郇膏所练的民团很得力,士气也比官军要高,两方合力,靠着洋炮的火力,又以援兵将到来激励兵勇,这才堪堪维持住一个僵局,但时候一长,总逃不出崩溃的下场。
好在这个时候轩军终于赶到了,先是张勇的马队替他们稳住了局面,接着丁先达和福瑞斯特的部下联手冲锋,直接将这一路太平军压回了城内。而正面的吴建瀛打得也极为勇猛,一路上连破李容发的三道营栅,进抵城下。东面照例是李恒嵩的部队沿海疾进,川沙象南汇一样,又被三面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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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军忽然克复南汇,正在猛攻川沙的消息,已经在上海城内传开了。仿佛多ri的yin霾之中忽然透出了一缕阳光,上海的士绅百姓把这视为天大的好消息,喜笑颜开。
关卓凡已经快三天没有合眼,这晚收到官军包围了川沙厅的消息,便再也支撑不住,蹒跚着挪回后院的西厢房,倦到了极处,一头扎到在床上,连大帽子都不曾脱掉,就此呼呼大睡。这一睡便睡到ri上三竿,才被张顺的敲门声惊醒。
“爷,爷,塘报来了,有明发的上谕。”
“拿进来。”
关卓凡挣扎着从枕上抬起头,掀开被子坐起来,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翻身下地,结果脚下一阵冰凉,这才发现鞋袜全无。
他坐回床上,由着张顺替自己穿袜穿靴,笑道:“这倒生受你了,昨儿晚上实在是累得不行,要不是你替我收拾收拾,非得着凉病一场不可。”
“爷,昨儿我不曾进来过。”张顺手上不停,低着头说道。
“唔?莫非是我自己脱的……”关卓凡自言自语的说道,实在回忆不起自己睡觉之前还有过脱鞋脱袜盖被子的一番举动,挠了挠头,才发现自己的帽子也不在脑袋上,而是端端正正地摆在一旁的床头之上。
“小人不知道。”张顺答了这一句,替关卓凡收拾好了,侧身退开一步,将塘报递了过来,有意无意地向对面厢房瞟了一眼。
关卓凡明白了,在心里暗自品味着,不动声sè地接过塘报,找到与上海相关的那一道谕旨,慢慢来看。
谕旨的大意,是说湘军在安徽打得很好,曾国荃授了江宁藩司的衔头,已经开始向金陵进军。现在仍为福建按察使的李鸿章,在安庆编练的十五营“淮军”,也已经成军,即将开赴上海。这些话有虚有实,大抵是为了激励上海军民的士气。
而说到上海周边各县的溃败,上谕中则有几句责备的话,颇见声sè:“各隘防军,遇贼辄逸走,兵无常守,将无固志,何以当士民之期盼?”,至于说“统兵大员,当以圣心为念,不可学积习暮气,亦勿谓朝廷之懋赏可幸邀也!”虽然没有点出名字,但人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对关卓凡有所批评。
这份上谕所发之ri,自然还不能得知官军已经开始了大反攻,所以关卓凡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却把心思放在了另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上。
“爷,把您的饭开在哪儿?”张顺问道。
“就开在屋里,吃完了,我好办事。”
不一会,张顺捧着一个大托盘,扈晴晴拎了一个食盒,来给他摆桌子。等都摆好了要走,关卓凡开口叫住了扈晴晴:“扈姑娘。”
张顺见状,没言声,自己顺着门边先溜走了。
“关老爷有什么吩咐?”扈晴晴脸上透着喜意,笑盈盈地说。
关卓凡看着桌上,满满地摆了六个菜,一大碗白米饭,居然还有一小壶黄酒,笑着说道:“平常都是三个菜,一个汤,今天怎么开恩了?不但加菜,还给酒喝。”
“关老爷打了大胜仗,厨房上犒劳一下,也是应该的。”扈晴晴说罢,大大方方地拎起酒壶,替他倒了一杯。
“香!”关卓凡却拿起酒壶来一嗅,不知是说酒香,还是说她的手有余香——自扈晴晴入衙以来,关卓凡挂心军务,对这位漂亮的厨娘从未假以辞sè,实在是大违本xing,此刻心情极好,免不了就要趁机调笑一下。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肴肉,一边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扈姑娘,咱们这个衙门里面,出了狐狸jing了,你知道不知道?”
“狐狸jing?”扈晴晴面上有些失sè,小声惊呼道。神魔鬼怪这些东西,她是信的,“那得赶紧找个大师父来收了去才好!”
“那也不必。这只狐狸jing,倒似乎没有恶意,”关卓凡随意地说,“昨天晚上,还替我脱鞋盖被子,周全得很。”
扈晴晴这才知道,关卓凡是拿自己来逗趣,抿嘴一笑,说道:“那是我,可不是什么狐狸jing。”
“哦?那真是多谢你了!”关卓凡见她浑不在意地就认了下来,倒觉得有趣,“只是男女有别,深夜之中,不敲门就闯了进来,于礼不合?”
“关老爷,你根本就没关门好伐?帽子也没摘,鞋袜也没脱,被子也没盖,大冬天的,会要命的呀。”扈晴晴理直气壮地说,“喊也喊不醒,睡得跟个……跟个……什么一样。”
“跟个……什么一样?”
“我不敢说。”
“无妨,尽管说。”
“跟个猪一样!”
关卓凡自己找来的骂,一时语塞,心里头却是暖洋洋的。不过他睡够了,脑筋自然也清楚起来,很快便想到了扈晴晴的话中,有一个绝大的漏洞。
“就算是我没关门好了,”他笑眯眯地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美厨娘脸上一红,无话可说,匆匆道了个万福,转身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