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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出了崖州, 由南向北向朔州行去。谨慎起见, 小乔在船经过江州时, 拉着沈情他们下了船, 歇了一晚,才又乘连海洲来的船, 继续北上进京。
在这艘小船上, 沈情终于可以除去伪装,她又将怀中那本《司命簿-崖州》拿出来翻看, 之后,她合上书,大哭了一场。
哭声引来了小乔,他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会儿,等沈情收拾好了情绪,他才慢慢走过去,捡起地上那本书。
小乔问:“这是什么?”
沈情擦干泪, 端过灯, 帮小乔照着书, 一字一字道:“崖州七万亡魂。”
小乔翻开书,看了一眼,愣了一下, 忽然合上,对沈情说:“我先说我的吧……那两本《比翼录》我看了。沈非抄的那本《比翼录》, 除去里面会对帝后说过的话做一些自我理解的注释外, 还多了一句:见则天下大水。”
“我也有印象……”沈情道, “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这句话是冯左史写给白宗羽的,白宗羽说过,他的女儿乳名叫蛮蛮,取自比翼鸟相携而飞之意,而比翼鸟又被称作蛮蛮。但当年,我翻看的是沈非抄录的《比翼录》,多了一句,见则天下大水,原本只觉得奇怪,一本记录帝后恩爱起居的书为何会写这么一句不吉利的话,但并没有细想。直到我现在看到她的这本《司命簿》,上面的字迹,的确是沈非本人的……”
沈情帮小乔翻开这本《司命簿-崖州》第一页,第一句话便是一句:“开局大水,主线既定,支线随意。”
小乔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看着这句话,脸色阴沉的可怕。
“乔儿……”沈情翻到第二页,指着上面的文字给他看,“你问我这是什么书,我应该怎么回答你……这是本,罪恶滔天的……”
计划书吗?不,她是写了计划,甚至展望了崖州大水后将来十年的样子,收成、人口流动、对云州和京城,以及崖州籍官员的影响,但这本《司命簿》不仅仅只有展望,前面几页,她加的注解和心得,看起来更像是评价计划实行后的实际走向结果。
她在前几页点了几个人,不是特定的人名,而是职位。
县令会如何。
匠人会如何。
每一个位置,每一个人,她都写上了开端和结局。
县令:大水后,死。从天顺二十七年开始,到这场大水让所有人‘忘记’,这期间,无论县令是何人,不遵主线走向,都只能死。
接下来,沈非写下了开局二字。
紧接着,她在一页纸上只写了三个词:崖州,梦,大水。
“将崖州篇与京城篇联系起来,靠的是佘兰族这条支线。”沈非写道,“冯歌赋来信,帝,班氏,有一夜梦见后楼氏泛舟崖州,完美的开局。”
小乔皱着眉,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手指颤抖着,翻看着这本《司命簿》。
沈情搓了搓脸,长叹一声,收拾好情绪,凑过来说道:“两件事。”
“一,这种东西,她不止写了一本。”沈情说,“指不定她现在正在写的,叫《司命簿·昭阳京》,我们都在她的书上。”
小乔指关节泛青,慢慢抬头,看向沈情。
沈情道:“第二件事就是,她在戏弄先帝,戏弄皇后,戏弄你,甚至戏弄天下人……这本被她称为《崖州篇》,她在里面提到的,前面还有个《云州篇》,一条暗线的核心人物,佘兰族程奚,另外一条明线,核心人物是皇后楼闻悦。她在这本《崖州篇》总结了《云州篇》的成就……造神。”
小乔眼睛泛红,声音低哑:“母皇……”
沈情声音阴沉:“她在《崖州篇》中说过,《云州篇》中的楼家长女楼闻悦,将来会是开启《京城篇》的一条线,和冯歌赋的书信来往中,她利用冯歌赋来掌控楼皇后与皇帝,她提到过,帝班氏痴愚,他被她利用佘兰族打造出的神女迷去了三魂七魄,成为了最忠心的信徒,而她自己嫌弃《崖州篇》太平淡,所以想给崖州一个结局,结束《崖州篇》,亲自去给《京城篇》开局,皇帝已成火候,她要自己去验收成果,用来决定《京城篇》的精彩程度……”
沈情翻到最后一页,指着沈非在上面写的结语:“《崖州篇》承上启下,乃过渡章节。虽平淡,却是开启《京城篇》的关键。天灾削弱财力,动荡皇室,更能让‘神女’趁虚而入,成为依赖,楼氏虽死,符号未亡,梦启崖州,大水助力。”
小乔和沈情俱是一阵沉默。
沈情道:“你看……她把自己当什么了?她这人疯了!”
小乔却道:“我在乎的不是她疯不疯,而是在这个疯子眼中,你有何用?”
小乔展开书,指着被圈红的沈情的名字,对她说:“整本书中,只有你,是沈非特地再标红的,却无注释。沈情,你会是她戏本中的谁?”
沈情一阵惧意沿背爬上头顶,最终,却咬着牙关摇了摇头:“我无所谓,乔儿,我担心的是你。”
小乔笑了起来。
他轻声道:“好,好像只剩我们两人相互担心对方了。”
沈情说:“她在《崖州篇》中,提到了你的名字,注释是,试刀。乔儿,这是什么意思,你……你知道吗?”
小乔合起书,收进了衣服中。
沈情抓住他,沉痛道:“我在想,她的意思是不是,拿你试先帝?试他的痴愚是否会把你祭出去?如若先帝已失去理智,对她深信不疑,就会照做……”
“他已经照做了。”小乔抽出手,静静看了沈情一会儿,低声道,“我以为……”
他以为,她做的事,都有目的。为了颠覆朝堂,为了权倾四野……可没想到,她却真的只是在看戏。
小乔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呆愣了会儿,又道:“算了。”
算了,回不去了。
不管多可笑,多荒谬,她都已经做到了。
一个太子,在她的戏本中,也不过是一个拿来试刀的角色,而且,先帝如她所愿,真的被她一手造出的‘神女’迷去了神志,将一国太子亲手祭出。
“天赐福神……”小乔垂头,一行泪缓缓流出。
商遇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时,小乔再惊讶,也存了三分怀疑,因为不可思议。
他虽然亲眼见过皇帝的痴信到达哪种地步,却还在心中抱有几分幻想。
常人……
常人哪里会能做出祭掉亲生子,把家业传给非亲生的孩子?
他是真的信了天。
家国神授,皇权天授。
这是在小乔看来,最不可思议的猜想,到头来,却是最终的答案。
可笑,可笑!
小乔心中乱做一团,他手颤抖着,支撑在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自己。
书阁逃生后,他差点脱口而出,问沈情,要不要辅佐他夺回家业。
可他最终,还是不愿。
他知道,自己如他的舅舅一样天真,他想过最圆满的结局,是他的妹妹在亲政前,拔去沈非这个权臣,他想的是,他的妹妹能真正坐上皇位,做个仁君明君,而他的妹妹,不管认不认他回去,都会放他自由,从此不必躲躲藏藏,他可以用回自己的名字,做自己,而不是乔凛,也不是昭懿太子,他就只是班凌而已。
终究是……太天真了。
小乔轻声问沈情:“你认为……《京城篇》她会唱什么戏?”
沈情只是看着他,无法作答。
小乔说:“从西北军暴露,想杀了我开始,安乐公主就已确定了立场。”
“我活着回京城,与朔阳侯说出真相,公开身份,夺位。这是一种可能。”小乔说,“我死……合阳与温珩无论夺帝君位,还是皇位……都将把故事继续下去。”
沈情擦了把脸,道:“可……秘密一旦被人知晓,沈非不也要死?”
小乔:“什么?”
沈情压低声音道:“我不怕死的问一句,皇帝若非正统,她会是谁的孩子?”
小乔道:“新后能接触到的男人,只有季昶了。我记得……先帝经常在寝宫主持祭天式,商遇在殿外唱祝词,身为结缘神的季昶和沈非就在殿内护法,新后……在寝宫内。”
“……先帝呢?他在殿外还是殿内?”
小乔沉默许久,道:“殿外跪天。”
他见过,见过先帝披头散发,将漫天星辰穿于身上,虔诚跪在殿外,跟着商遇默念着祝词,求天赐福。
“所以。”沈情说,“一旦这个秘密被公之于众,暂且不说朝局动荡天下大乱,只说沈非和圣恭侯,都坐实了欺君之罪,愚弄先帝,戕害太子……这是死罪,不管谁要用现在的皇帝非正统的理由逼宫谋反,先坐实罪行的,一定是沈非,她必先死。”
小乔低头沉思。
沈情安慰道:“乔儿,我未见过先帝,但皇帝跟你……若说你俩是兄妹,我是信的,她和你长得很像,你见过她吗?她真的……所以,会不会是商遇在胡说?”
小乔慢慢道:“她的眼睛,是佘兰族的眼睛,和我祖父,我母亲的,一样……沈情,新后是佘兰族人,她是我母亲的影子,沈非既然要用她来愚弄先帝,一定会挑选一个像又不是的。另外……季昶也是佘兰族人,你不觉得,他们很像吗?”
“季昶他……”沈情说了三个字后,想起季昶容貌举止,立刻没了声。
“程启曾猜测过,新后是季昶的族妹,因为他们细看,有些相像,他们都有我母亲的影子。当时,程启以为沈非是因爱慕我母亲,所以连身边人也都像我母亲……后来,他又以为沈非是在弄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恩泽惠及整个夫族,既让丈夫封了侯,又让他的族妹做了皇后,满门荣光。”
小乔叹了口气,自嘲笑道:“不料,她竟然……是把这天下,都当儿戏。什么满门荣光,皇室在她眼中,只是拿来玩耍的物什,是我们被她玩弄于股掌中……”
沈情无话。
小乔说:“可我就不想如她愿。”
“乔儿……”
“她想要的结局,无论是哪种,似乎都要继续将争夺戏进行下去……我死,安乐公主与合阳则是最大赢家,我活着,傅家必须要与安乐公主朝堂博弈。你看,她很喜欢这种戏码。”
沈情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惊道:“乔儿,你难道是想……”
“我就想,我活着,我是自由的,我妹妹也是自由的。我不选皇位,她也不必被谁要挟,就把这皇帝一直做下去,无风无浪,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沈情:“乔儿,这怎么会有可能……”
小乔笑道:“难道,我要让顺着她写的戏本子演吗?人都是变数,我命由我,连天都左右不了,她一个自封司命狂妄自大的人,我还能遂了她的愿?”
“可,皇位即便你不争,合阳也不会不争……”
“你怎知他一定会要那个皇位?”小乔说,“沈情,每个人都是变数,故事,永远不可能会被谁提前注定结局,我佩服沈非的野心与狂妄,但她的戏本……不过如此。”
小乔轻声自语:“我……不就是最大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