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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情醒来,屋外阳光明媚,看天色判断,像是即将日落,光线虽足,但空气渐渐发寒,地面上的暖只剩薄薄一层。
此为春寒。
沈情的心情低落下去,头痛欲裂。
她睡得太久,脑袋像被妖精吸干了汁,干燥地摩擦着。
沈情抓过外衣,晕晕乎乎昏昏沉沉走出院外,一个转弯,鼻尖碰到了药味十足的粗布衫。
粗布衫下的温度比常人偏低些,沈情抬头,费力冲他一笑:“小乔啊。”
小乔双手端着一只小巧的药碗,慢慢歪过脑袋,两只眼睛圆溜溜睁着,看向她。
好奇,警惕,还带点茫然。
然后,他笑了。
他这一笑,如同甘霖,沈情甚至嗅到了春雨的味道,潮湿温柔,正能抚慰她心。
沈情心情嗖的一下,像春风拂过万物发芽,噼里啪啦全开了花。
“你上哪去?”
“倒药渣。”乔仵作说。
沈情听见他那沙哑的嗓音,心里头刚刚开的花瞬间枯萎一半。
太难听了,这张脸,这张似云中仙般好看的脸,怎能配如此难听的声音!
沈情默默叹声可惜,乔仵作绕开她,又回眸:“小林村的案子,断完了吗?”
“完了。”沈情道,“待我出去把物证补齐,就结束了。”
乔仵作站着没走,沈情察言观色,问道:“小乔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乔仵作呆立半晌,退了回来,小声说道:“沈大人……”
他附身,在沈情耳边说了一句话。
沈情:“啊?”
“可以吗?”乔仵作目露期待,“九文钱的就好。”
见他如此模样,沈情收起惊讶,笑道:“好,我带给你。”
乔仵作微微惊喜,又是一笑,端着药碗走了。那身粗布衫穿在身上,在转身飘起时,生出几分仙气缥缈之感。
沈情望着他背影,笑道:“竟然让我带薛家的面给你。”
他倒是与众不同。
沈情到伙房讨了个食盒,提着出门,未时回来,由赵寺正引着,补了卷宗,拿去给程启过目盖章。
赵寺正是一肚子疑问,沈情却半个字不说,到了程启跟前,赵寺正以为程启会问一问,未料少卿抬了眼皮瞄了一眼,道:“放下吧。别忘了,明日申时,随我入宫。”
“下官晓得了。”沈情乖巧行了礼,直起腰又问,“那,少卿大人,我还用去临昭吗?”
程启:“去。”
他润了笔,头也不抬,淡淡说道:“宫宴结束后,你收拾收拾,就给我到临昭审案去。”
“哎,下官知道了。”
赵寺正想替沈情说说话,但见程启没抬头,他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只好作罢,跟着沈情一同退出来,拦住沈情。
“沈司直留步。”
他引着沈情走到前厅,好奇问道:“我想知道,沈司直如何查出李甲是杀人凶手的?”
沈情:“……赵大人,哪里不解?”
“你今日所说,如同亲眼见到李甲杀妻,我实在想不通……”
“突破口是薛家后院那堵墙,和墙上的枯枝刺。”沈情放下手中捎给小乔的食盒,讲道,“昨夜从薛府出来,我又在薛家门外绕墙走了三圈,总算是找到了线索——红土泥。”
沈情竖起一根指头,在半空中画了两下:“薛家在昭川码头西,前头隔条街不远,是薛家的面馆。薛家面馆大门所对,是京城的主街,而薛家院子在静街,左右无邻,且少有人走动。”
沈情坐下,手指划过桌案,指尖敲击了两下,说道:“他要杀人,总要出来进去,也总会留下痕迹,而我,就在薛家西墙外的砖缝中,看到了他留下的痕迹,红土泥。赵寺正还记得,三月四日,京城下了场小雨,时候不大,半晌就停。”
“记得。”
“感谢那场春雨。”沈情道,“我刚来京城时,便听人说过,新帝登基那年,京城内所有街道都重新用青石板铺了路,薛家所在的街道也不例外,那条街走的人不多,又因下过于雨,地面上很干净。因此,我很好奇砖缝中的那点红土泥从何而来。沾上泥土的那个位置,几乎和我同高。于是我猜测,这定是一个习武之人,越墙而入时,鞋上的泥土沾在墙上时留下的。”
“这样的泥土,让我想到了小林村李家后院的红土坡。”沈情笑道,“李家旁边的那条小路通向屋后的耕田,路东,则是三人多高的红土坡,我问过村长,红土坡是当年盖屋翻地时堆起来的,那土适合烧瓷,已经卖给外地的一家大户,但大户一直没派人来搬,便先堆在了那处。”
“沈大人是说,你由此推断出,李甲回过小林村,并且又翻墙回到了薛家?”赵寺正若有所思。
“不错。”沈情道,“另外,就是薛家院墙上用来防贼的枯枝刺,刑部的刘大人说过,枯枝刺时间越久,受过的雨水越多,刺就越软。薛家的人告诉我,平日都是李甲负责更换枯枝刺,他们能想起的最近一次的更换,是在一个月前。于是,我朝枯枝刺上扔了几块石子,枯枝刺竟然软了下去,又叫于护院将一截枯枝刺取下,发现它们的早已软若藤蔓,根本不能阻止翻墙人。”
赵寺正频频点头。
沈情接着道:“这之后,我便大概猜出了李甲回小林村的路径。他一定不愿在回村的路上被人撞见,于是走的一定是条僻静人少的路,从薛府出来,不走主街,那便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沿昭川码头,从村东的红土坡,翻进自家院子。于是,昨夜,我带着主薄沿昭川码头亲自走了一趟,尽管已过子时,但仍有船夜泊码头,因而昭川码头一直有码头工在,他们见我子时还从码头经过,几乎都在留意我的动作。我便问了码头工,三月初五晚,是否见过有陌生人从这里经过。”
“如何?莫非,李甲被码头工看到了?”
沈情点头:“不错,还真被我问出来了。有码头工说,寅时,他与工友搬运货物时,见一穿灰衣的面生男子蹲在码头推下去一块石头,问他做什么,他也没说话,匆匆离开朝西去了。”
“那,沈大人又是如何知晓,李甲衣袖上的血?”赵寺正追问道,“您今早说,李甲回到院中,见衣袖上有血……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让兵卫到李复屋中,找到了衣服和鞋。”沈情说道,“这个也全靠赵大人提醒,我才能想起。”
“李甲预谋杀妻已久,拿了李复的衣服早早准备着,但他并不是我之前所想完全换了衣裳,而是只把李复的衣服套在了外面,里头穿着他自己的那件灰色短打。回家杀了人,把血衣换给李复后,李甲并没有穿李复的衣服,而是把李复的衣服扔进川中,穿着自己身上的灰衣回了薛家,天亮后,看到了手上残留的血迹,怕被发觉,于是,脱去外衣,打水擦洗上半身。”
“诶?他为何不穿李复的那件衣服?”
“李复那天穿在身上的衣服是新衣,还是绿色春衫,大晚上的,如果一个人穿着不怎么合体的绿色新衣翻墙而入,被人发现的几率,很大吧?”沈情说,“他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换了衣服后,才把李复的衣裳扔进昭川。不得不说,这一点,他考虑的非常周全,可惜了……”
赵寺正摸着胡须点头:“原来如此。”
沈情又道:“为了行动方便,换过的鞋肯定不会丢进昭川,于是,李甲翻回薛府时,一定是穿着李复的鞋和自己的灰衣。至于你问我,为何知道他进了院子,发现衣袖上的血……很简单,我在薛家没翻到可疑的衣物,那就是说,李甲一定是穿着衣服回了家,我昨日去小林村时,李甲已换了衣衫,我怀疑他把衣服和鞋子都放在了李复屋内,于是,我让卫兵偷偷翻了李复房中的衣箱,果然翻出了那件衣服和鞋子。那件衣服右边袖子还卷着,我放下袖子,看到了血迹。至于我怎么知道他事后抱着死者痛哭……就是因为那灰色衣服前襟印些许擦痕一般的血。就这样,证据一点一点堆积,让我猜测出了当日情形……”
赵寺正不停地点头,口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情说完,叹了口气,又道:“赵大人知道此案中,最令我心寒的,是什么吗?”
“忘恩负义,为情杀妻?”
“不……”沈情双手抬起,虚握着,苦笑道,“是李甲这个人的心机。怎样杀妻,怎样嫁祸,他可能想了不止一天,可能早早地就在准备……赵大人还记得刑部的案宗上,提到过,小林村的村民发现死者时,她躺在地上吗?”
“……对啊!”赵寺正忽然想起,“可我记得沈大人说,“死者还未下床,就被李甲两刀砍死,这又如何躺到了地上?”
“伪造妻与弟打斗的假象。”沈情道,“我看过他家的被褥和地面,血已经渗了进去,即便李甲有清扫过,但这些痕迹依然消除不掉。被子几乎被血浸透,但没有划痕,死者伤口集中在前胸和面部,这也就是说,李甲提刀杀人时,死者是坐起身子的……床上毙命,因而床上有大量的血迹。为了制造妻子与弟弟争执的假象,李甲把李复骗到屋中砸昏后,又把早已死去的妻子放在了地上,将首饰匣放在了她手边。”
“至于,回去后,为何又把妻子从地上放在了床上,自然不是因为他说的地上凉。”沈情道,“而是因为床上血太多,他怕刑部的人察觉妻子是死在床上,而不是争执后被李复砍杀倒在地面上的。”
说到这里,沈情停顿片刻,骂了一句:“之前刘桐断的是什么狗屁!床上那么多血都没有怀疑!”
赵寺正打圆场道:“哎,这也有情可原,一村的人都说瞧见死者倒在地上,手边是首饰匣,身上又有那么多刀口,自然会认为是死者与李复争执时,被砍杀至死的。”
沈情自我冷静了片刻,说道:“李甲这个人,想得多,谋划仔细,但他没有常识,甚至不知道左右手杀人,刀痕会有不同……也庆幸他不知这些,苍天有眼。”
沈情说完,提着食盒要走,口中念念有词:“再晚就凉了……”
赵寺正再次拦住了她,满脸堆笑,问道:“那个……沈大人,之前你说,昨晚我与夫人吵嘴……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情提着食盒,愣了半天,莞尔一笑:“赵大人,大理寺这么多张嘴,我自然是……听来的。”
赵寺正愣住。
沈情:“早上刚出院门,就听见有人念叨了,不听也不行,赵大人,对不住。”
赵寺正尴尬至极,摆手道:“怎会……沈大人要上哪去?”
“我?”沈情看了眼手中的食盒,“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