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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华恬便坐了车子到杜府去拜访。
杜府门口等着一个老妇,一身衣衫华贵,不输小门小户的当家夫人。她见华恬前来,忙上前来引华恬坐轿子。
轿子没走多久便停下来,说是到了杜老爷子的园子。
姜大少夫人杜氏跟几个年轻媳妇等在园门口,见了华恬,忙上前来见礼,又将华恬引进去。
众人都知道华恬今日前来是做什么的,所以也没有多耽搁,很快就引华恬去见杜老爷子。
杜老爷子病重,不能起身,但在卧室里见华恬毕竟施礼,所以换了衣衫,被带到里间的榻子上躺着。
华恬被带到里间,还能闻到浓重的药味。
她的眉头忍不住皱起来,现在她是双身子,闻着药味很是不舒服。
杜氏见了,忙低声命人抬来屏风,遮住杜老爷子的榻子,又将窗打开,让窗外的风吹进来,吹散了许多药味。
华恬见状,心中对杜氏越发有好感,就在杜老爷子榻前的小凳子上坐下来。
这个老人,之前出手袭杀她的时候,看起来还精神矍铄,后来于宫宴见到,也没见颓势,就不知怎么,突然病重如斯。
她看了看软榻上的杜老爷子,心中叹息,不过两三年,这老人就老得不成样子了,看起来虚弱得仿佛随时断气。
“你是她的弟子……”杜老爷子看着将要断气的样子,但说起话来,倒还算流利,并没有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的惨状。
华恬点点头,“嗯,我是蓝妈妈的弟子,五岁的时候,她就跟在我身边,等于是她将我带大的。我与她,情同母女。”
杜老爷子老迈浑浊的眸光闪烁起来。他看向华恬,“你认识她之后,她过得好么?”
“除了最初几年有些劳碌,之后一直还好……”华恬斟酌着说道。
杜老爷子点点头。似叹息一般,“你是世家小姐,她跟在你身边,总是比流落江湖要好的。”语气中,带着悔恨和悲伤。
“我这一代。华家已经没落,我并不算什么世家小姐。不过蓝妈妈的生活,的确比流落江湖要好。”华恬说得有些违心,蓝妈妈在江湖上,虽然不被官家看重,但自由自在,另有快活。
只是现在杜老爷子这个样子了,她也不想说太真实,让他太过难过。
杜老爷子叹息一声,对旁边杜氏并一众年轻媳妇道。“你们都出去罢,留思兰在这里陪着就成。”
杜氏和几个年轻媳妇听见,很快退了出去。
屋中一时只剩下杜老爷子、华恬和刚才在大门口引华恬进来的老妇。
杜老爷子咳嗽起来,思兰连忙上前捧了痰盂到他跟前,等他咳完了,才用湿帕子帮他擦了脸,又将痰盂盖起来。
“我找了见蓝五十年,年轻时候我安慰自己,时间还很多,我总会找到她的。却不想。一晃五十年就过去了,我们都老了,可她还是不愿意见上我一面。”
杜老爷子说得很伤感,语气里又带着深深的怀念。似乎想起了年少轻狂时发生的一切。
华恬听着,心里也跟着悲伤起来。
找一个人,找了五十年,到底是怎样一份心情?在寻找的过程中,他是否会忍不住落泪?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他是否会恍惚地希望。过去只是一场梦,而那个人还在自己身边?
然而无论她多伤感,她都是体会不到那份感情的。
带着悲伤,带着希望,却一天一天地绝望下去。
“我杜家、见蓝的萧家,还有沐家,我们三家是世交,自小,我们就一起长大。我们既是书香世家,又有高深的武功传下。你曾经使出,让我认出来的那套掌法,就是萧家的,我从小和见蓝交手,对这套拳法很熟悉。”
杜老爷子缓缓地说着过去的事情,华恬动了动身子,很快又安之若素了。
既然老爷子要倾诉,那她听着就是了。
“我和见蓝、还有沐柔年龄相当,从小就要好。待我长大,我爹娘却有些犯愁,不知为我求娶哪家姑娘。见蓝性子刚强,沐柔性子柔弱,少年时候的我也不知,我到底喜欢哪个。”
他似乎两个都喜欢,两个都舍不得放弃。可是两家和他家里身份差不多,他是不可能将两个都娶回来的。
萧见蓝性子刚强,很是不喜他这般犹豫不决,可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她喜欢他,希望能够嫁给他。然而她性子太过刚烈,经常会和他吵起来。
沐柔性子非常柔弱,仿佛水做的一般,他说的话,她当做圣旨一般,从来不会违逆他。见他犹豫不决,沐柔的泪水就会如同小溪一样流下来。
因为他的犹豫不决,沐柔经常悲伤哭泣,而萧见蓝则要强地和他吵,希望他做出选择。
他夹在中间,非常的痛苦。
可是大家年纪都大了,由不得他这样挑。最后他做出了选择,和萧家联姻,迎娶萧见蓝。
沐柔得知,哭得死去活来,病倒了。沐家的人,不得不求上门来,让他去看一看沐柔,安慰安慰沐柔。
三家是通家之好,所以并没有太大的男女之防。他见到了一脸病容、羸弱的沐柔,深受震动。
沐柔哭着对他说,愿意做他的妾,求他不要丢下她。如果没了他,她一定会死的。
美人泪,自古难以有人承受。他也承受不住,所以他找到萧见蓝,和她商量。三个人从小就好,让沐柔介入他们中间,见蓝应该不会反对。
可惜的是萧见蓝反对了,还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她一脸的刚强,又一脸的失望。
而他也很失望,她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沐柔?沐柔出身和她相当,自甘做小妾,这还不够吗?这是他年轻时候的想法,他觉得见蓝太过刚强,太过不懂得体恤人。
萧见蓝刚强、坚强,即便一个人,肯定也能好好地活下去。而沐柔太柔弱。她没有他,一定会早逝的。
两个女子不同的性格,让他不由得偏向沐柔。
所以吵得狠了,他口不择言说要退亲。迎娶沐柔。
萧见蓝也不是个愿意让步的,听他说退亲,愣了一下,也毫不相让。当场就让他做好选择,要么娶她。不得纳妾。要么退亲,马上离开她的家。
他离开了,挺着背脊一步步走出萧见蓝的园子。
身后秋风吹来,他隐约听到秋风呜咽的声音,可他负气,并没有回头。
那时候他满心怒气,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少年时代的萧见蓝。从此以后,他上天下地,再也找不回她。
然后一夜之间,萧家出事了。他父母和萧家撇清了关系,沐家也和萧家撇清了关系。
萧家被围了一夜,然后火速被发配到边疆。
他疯了一样要去找萧见蓝,可被关了起来。等他被放出来,萧家已经被发配到了边疆。
他找到边疆去,只找到了萧家的几个年轻的旁支。他们说,萧见蓝的父母和弟妹,以及他们的父母,都在路上病死了。而萧见蓝,埋葬了最小的那个妹妹。就逃走了。
她走之后,很多官兵追了去,不过没将人追回来。他们花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打听,只知道萧见蓝误入了大盗的地盘。想来是死定了。
他疯了一眼找到那些官兵,又疯了一样杀到那个大盗的地盘里,可怎么也找不到萧见蓝,甚至得不到萧见蓝的消息。
他不愿意相信,在那一带流浪了很久,可终究一无所获。
他和沐柔的婚期将近。两个兄长来压他回家成亲。
他像个乞丐一样被压了回去,可是他不想成亲。萧见蓝不见了,他再也没有了成亲的心思。
父亲、兄长打骂,母亲哭泣,沐柔哭泣,沐家父母跟他说道理,可他一言不发,就是不愿意成亲。
他的家人见他再也不说话,以为他疯了,不敢逼他。
沐柔等了他两年,说要一直等他,和他成亲。
可两年后他愿意说话了,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沐柔,他不会娶她的。他只想娶萧见蓝,那个被他辜负了的萧见蓝。
沐柔哭泣,以死相逼,可他不为所动。他已经知道,他和萧见蓝闹翻之后,沐柔上萧家时,和萧见蓝说过了什么。
沐柔是个柔弱的美人,可她身上到处都是尖刺,刺的不是男子,而是那个与她为敌的女子。萧见蓝被他伤到之后,又被她刺得遍体鳞伤。
他努力钻研学问,出仕,家里再也逼不动他了。
他想,一辈子那么长,他一定能找到萧见蓝的,到时候,无论彼此年龄多大,他一定会迎娶她。
沐柔执拗地,一直不愿意成亲。
她说,既然他等萧见蓝,那么沐柔就等他,看谁熬得过谁。
然而一晃五十年过去,大家都输了。
彼此熬过的,只是白了头的岁月。
曾经他以为,两个女子,一个坚强的,一个柔弱的。坚强的那个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和辜负,而柔弱那个则需要周全地呵护和陪伴。
曾经他以为,即使没有他,坚强的那个仍然会笑着过每一天。而柔弱那个,没有他,就会活不下去。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坚强的那个,选择了消失。从此以后,谁也不知道她是坚强地笑着,还是悲伤地流泪。
他唯一能够想到的是,冷风吹过的深秋,下过初雪的日夜,那个坚强的萧见蓝,在埋葬父亲,埋葬母亲,弟弟,妹妹,埋葬着一个又一个的时候,肯定是泣不成声的。
华恬看着陷入沉思、昏花的老眼中不断滑出泪水的杜老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让他在回忆时泪流满面的,一定是深爱。
不知道当初他认出昔日恋人那套掌法时,心中是如何的惊骇和狂喜。
“是我辜负了见蓝,是我辜负了她。当年若不是我摇摆不定,要她同意纳沐柔为妾,她即便被流放,肯定也会回来寻我的。”杜老爷子嘶声说道,老泪纵横。
因为知道他的选择,因为杜家临阵背信弃义,所以她心冷了。在埋葬完最小的那个妹妹时,她肯定觉得天下之大,再也没有人牵挂她了吧。
雪下起来的时候,她孤身一人,不知道冷不冷?
从官家小姐离落江湖,她孤身一人,不知道悲不悲?
华恬愕然,原本满心的感动和悲伤,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纳妾?流放?
杜老爷子年少时曾想纳妾?而蓝妈妈曾被流放过?
一股怒火从华恬心田上烧起来。
既然你少年风流,曾经起过纳妾的心思,又何必装出如此的深情款款?
你辜负了她,她彼时正遭逢家变,用什么去原谅你?
五十年的等待,弥足珍贵,可再也不是她想要的了。任天地变迁,沧海桑田,她再也变不回原来那个萧见蓝了。
华恬觉得不该再待下去了,可是看到那个悲泣的白头人,最终还是坐住了。
“据我所知,蓝妈妈的性子是,既然不能属于她,那么她就不要了。能够与人共享的东西,定然不是她心爱的。”华恬缓缓说道。
杜老爷子一下子愣住了,半晌他惨笑起来,仿佛没有了一点力气,“是啊,她的性子便是这般……是我、是我一直自以为是……”
“五十年的等待,我听着忍不住感动到流泪。却不知,蓝妈妈知道之后,是哭了,还是笑了。”她继续说道。
她无法不愤懑,所以忍不住开口,让这个老头子难受一下,当是为蓝妈妈讨回一点儿公道。
当不爱了的时候,那五十年等待,在蓝妈妈眼中,什么也不是。
“县主,请慎言——”旁边那个叫做思兰的老妇有些愤怒地看向华恬。
“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华恬说道,目光却直视杜老爷子。
杜老爷子说道,“由她说,她说得没错……当年我既辜负了见蓝,纵有着五十年等待,又算是什么?没准在见蓝心中,就是个笑话。”
说完之后,他疯狂地咳起来,似乎要将整个心肺都咳出来。
华恬叹息一声,也许她做错了。何必为难这么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他曾经做错过,可他也弥补过。
只是命运,让他弥补不了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