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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启三年,独孤珊出嫁。
陈氏之前为她说了一门亲事,嫁给商人之子李大少,但是独孤珊一口回绝。
陈氏曾劝过,李家虽然不算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是家境殷实,嫁过去又是正室大少奶奶,虽说不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却也算是安稳无忧的生活了。
那李大少也对她很好,听闻她说不嫁,也三番四次上门献殷勤。
只是,独孤珊说不嫁便不嫁。
同年八月,她嫁给平定候为填房。
平定候已经六十八岁,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棺材。
她独孤珊发誓,绝不加入平民家,哪怕是委身老头,也要是贵族家的夫人。
她出嫁那一日,李大少醉了一整日,口中呼唤她的名字。
她的侯爷夫人没做到三天,平定候就一命呜呼,两只脚踏入了棺材。
独孤珊成了寡妇,而且,是一位名声不太好听的寡妇。
平定候是马上风,死在她身上的。
平定候的大儿子世袭了平定候的封号,他当家的第一天,便下令独孤珊迁到别院去,不能住在侯府。
独孤珊大闹了一场,但是没有人同情她,纷纷冷眼看她,嘲笑讥讽的话自然也少不了。
她闹过之后,绝望地看着这一家子凉薄的人,她知道,再闹下去也没有结果,只会让自己更加的难堪。
她去找独孤意,希望独孤意的夫家能为她出头。
只是,独孤意的日子并不好过,身为妾侍,她只能安享茶饭,在大夫人的威压下,她稍微有点言行不谨慎,便被惩罚冷落,所以,她只能面无表情地对自己的姐姐说:“这都是命运,认命吧。”
认命?独孤珊不愿意认命,但是,她有什么办法?娘家自然不能指望,独孤朗如今把独孤家的产业做得风生水起,却不会分她一丁点。
独孤宣如今只顾念书,彻头彻尾的变成了一个书呆子,更是不管府中的事情,谁能帮她?
她坐在孤寂冷清的院落里,身边只有侯府的派来的老嬷嬷,这老嬷嬷伺候她饮食起居的同时,也是侯府的耳目。
她规定独孤珊不能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裳,只能穿黑色灰色沉色,不施脂粉,不带发饰,比道观里的尼姑更素净。
可怜独孤珊,不过是一个妙龄少女,却被装扮成一个死气沉沉的妇人。
她一个月只能出去一次,否则,她身边的嬷嬷便会告知侯爷,侯府则以克扣她的月例为惩罚。
那一日,阳光普照,她穿着一身灰色的衣裳与嬷嬷走在东大街上。
前面有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地走过来,她迎着暖阳看过去,只见骑着白马迎亲的新郎官,正是她不要的李家大少。
他俊美的脸上有幸福欢乐的笑容,在迎亲仪仗队中显得特别喜气洋洋。
他也在人群中发现了独孤珊,他的眸光有片刻的凝滞,然后眸子扬起,权当看不见,依旧欢喜地拱手谢旁边祝贺的人。
人群中穿着灰色衣裳的独孤珊,只觉得仿若隔世。
所有的欢喜都和她无关,尘世中与她有关的,只是平定候府的死气沉沉的衣物和那一日三顿不变的饭菜。
她的生命,只有这些。
刚才走过的阳光少年,曾经可以是她的夫婿,那应该是懂得疼人的男子,但是她看不起。
回到院子,她想一个老年人一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午后的阳光让人熏熏欲睡,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她嫁给了李少爷。
他待她很好,细心呵护,把她捧在了手掌心上,他们生育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孩子都乖巧懂事。
梦中,她前所未有的幸福。
每日晨起,他为她梳妆画眉,挑衣穿着,把她打扮得国色天香,她愁眉不展的时候,他与她外出游玩,用尽方法哄她高兴,她喜欢的东西,他不吝啬自己的荷包,都要为她买回来。
她几乎沉浸在这梦中不愿意醒来,那曾经是她唾手可得的幸福,是她自己放弃了。
几年后,她的心境已经完全苍老,再不爱出去走动了。
伺候她的老嬷嬷已经过世,换了一个小丫头过来。
小丫头贪玩,老是撺掇她出去。
她本不愿意去,只是,在这院子里久了,连她都自己都觉得闻到一股子发霉的味道,是来自她身上的发霉的味道。
这一日,小丫头兴高采烈地回来,“娘子,你知道吗?咱京城出了一位状元。”
“是吗?”她并不感兴趣,谁是状元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过了数日,她出街,带着小丫头,蒙上面纱。
因为常年不施脂粉,也不善保养,她原本白皙的肌肤,已经起了斑点。
多可怕,她才三十岁不到。
但是,再漂亮又如何?已经没有人欣赏了。
上天曾经要给她幸福,是她把幸福拒之门外。
东街有许多名店,珠宝首饰,胭脂水粉,古董商店,商品是琳琅满目。
她像走马花灯般穿梭在店与店之间,她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也只能在黑夜的时候对着镜子带一下。
走过一家金店,柜台上摆放着一根簪子,翠绿色的碧玉镶嵌在纯金簪上,特别的雅致高贵。
“娘子好眼光,这可是本店今个月新出的款式,夫人要不要试试?”老板见来了客人,连忙出来招呼。
她爱不释手,但是知道价格很贵,她买不起,只是买不起,看看也好,不禁让小丫头帮她簪上,然后对着铜镜看了一下,正欲脱下面纱,却见一双璧人牵手走进来。
她连忙拔下头顶的簪子,放在柜台上,拉着小丫头就走。
她与那意气风发的男子擦身而过,男子身旁,是一名俏丽的女子,面容圆润,腹部微微隆起,像是三四个月的身孕。
“哟,这不是状元爷吗?又陪夫人出来逛街啊!”老板见两人进来,急忙迎出来。
“是啊,上次夫人要的东西,可有了?”状元爷含笑问道。
“有了,工匠已经做好,这就取出来给夫人。”说罢,他连忙命小伙计进去取东西。
独孤珊站在门口,偷偷地看进去,如今她只敢这样躲闪,甚至不敢以真面目见他。
他已经不是当年青涩的少年了,官场得意,家中生意也越做越大,如今已经是京中闻名的富商。
他站在哪里,宠溺地看着她的妻子,扶着她坐下来。
这般的宠爱,不正出现过在她梦里吗?
只是,如今女主角换了人,她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偷偷地看他。
伙计取出一副头面来,可样子便知道价值不菲,他毫不犹豫地付款,并且在店中便为他夫人带了起来。
掌柜笑着说:“状元爷对夫人真好。”
这句话,刺痛了独孤珊的心。
她连忙逃离这个地方。
自此之后,她便再没有踏出过院落一步。
在这么多年孀居的生涯里,她偶尔想起过独孤蓁,心头竟然没了恨意,原来,当你对生活绝望的时候,你会明白恨一个人原来是很傻的一件事情,甚至是不必要的。
独孤朗儿子满月的时候,曾下了帖子让她回去饮宴。
她开始不明白,堂堂独孤家的当家人,怎会娶一个丫鬟。
淳画那丫头也着实好福气,当年跟着母亲不过是一个干粗活的丫头,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独孤府的当家夫人。
而她,曾经是光鲜的富人家小姐,却落得这般凄惨下场。
甚至妹妹独孤意,如今在夫家,也要看当年的小丫头清水的脸色。
她不明白,这世道是怎么回事?
独孤珊死的那年,才三十一岁。
那一年下了很大的雪,独孤蓁来看过她。
其实,倒不是独孤蓁主动来看她,只是她牵着逍遥王的儿子侄儿出街,致儿的藤球刚好就滚到了独孤珊的家门口。
彼时,小丫头出来开门倒水,阿蓁抬头,见独孤珊坐在院子的藤椅上,眉心已经隐隐带了死气。
这是一个将死之人的气色。
独孤蓁走进去,独孤珊抬头,见到来人,竟不觉得意外,甚至,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哪里有什么敌人?人最大的敌人是时间和生活,时间会摧毁一个人的生命,生活会让一个人绝望,忘却所谓的恨意。
“你好吗?”阿蓁问道,她对眼前这女人曾经恨过,但是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如果不是今天见到,她几乎忘记自己生命中曾出现过这么一个女人。
“好!”独孤珊道,“你呢?”
“好!”阿蓁也道。
独孤珊笑了笑,“都好就行。”
以前,两人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们会这样和平对话。
“这是你儿子?”独孤珊瞧着致儿,想起自己在梦中的孩子,多好啊,有孩子真好。
“不是,逍遥王爷的儿子,我牵他出来玩玩。”阿蓁道。
“你几个孩子了?”独孤珊抬头问道。
阿蓁摇摇头,“还没有。”
“哦!”独孤珊也不觉得意外,不关心的事情,自然就不会有什么意外不意外。
“我走了。”阿蓁道别。
“慢走。”独孤珊站起来。
阿蓁走后没几天,独孤珊就得了急病,请了大夫过来,吃了两服药,她便不愿意再服了。
那一年的腊月,独孤珊魂归地方,死后,终于可以冠上侯爷夫人的名头,也以侯爷夫人的规格下葬。
生前不能享福,死后也总算可以风光大葬。只可惜,人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