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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他自己本无此意,念在回京后皇帝会考问的份上, 他也会四处看看的。之前出门他主要研究的是城防和地形,民生上头并未如何查探。
顾云容要引他去的地方是月老祠旁的马头娘庙。
前世沈家人犯事之后, 沈碧梧与太子及时做了应对, 将事情捂住了, 皇帝虽则知情,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对于皇帝的很多做法,顾云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么些年, 也不知该说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桓澈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优点并青出于蓝, 他几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隐藏的心思, 连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监都不明圣意时, 桓澈也能明了他父亲的想法。
虽然桓澈多数时候都是藏着不说。
桓澈有时会跟她解释他父亲言行背后的意思。但沈家这件事出来之后, 桓澈并未跟她解释皇帝的想法,只是闲话时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个大概。
桓澈当时跟她说了个细节,沈家那个挑头的旁支沈亨趁着夜色在马头娘庙附近与海寇交易。京师这边没有马头娘庙, 他便问了一些有关于马头娘庙的事。
若是交易地点在马头娘庙的话, 那么去附近转一转, 可能会有所斩获。如此一来, 也不用发愁如何跟桓澈提起这一茬儿了。她并不担心桓澈会怀疑她什么, 桓澈必定早在传她去衙署之前就将顾家调查了一番, 何况以她的身份处境,她是不可能知晓走私内情的。
但为了不让目的太过明显,顾云容还是领着桓澈一行人兜了个圈。她欲往马头娘庙那边时,顾嘉彦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警告她:“不准去月老祠!”
顾云容原本还在想寻个什么借口将桓澈引过去比较好,顾嘉彦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马头娘庙附近有个月老祠,月老祠附近有几家米面行,可问粮价,桓澈应该会感兴趣。
顾云容指了指远处米面行的招牌,顺势就要往那边拐。顾嘉彦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妹钻了空子,再转回头时她已经领着人朝那边去了。
他预备补救,想带桓澈去另一边,但桓澈还真就顺着顾云容的引领过去。顾嘉彦咬牙,无奈追了过去。
桓澈下马往米面行那头去时,看到众多脚夫往来穿梭于各个店铺门面之间,却是有条不紊,问顾嘉彦这些人是否有结有什么行帮会社。
顾嘉彦之前去各地游学过,算是见多识广,闻得桓澈此言,倒是对他又有了些改观。
他起先当真以为桓澈一个金银窝里长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来当样子的,但之后从桓澈的诸般问话里,他逐渐发现这个王爷似乎也不是干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帮脚夫之间的道道,他越发对这位年岁尚轻的亲王刮目相待。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排除他想对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顾嘉彦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赁户,肩驼脚夫亦由甲头管辖,故此铺户之间虽杂无争,米面到得埠头后,可径入店。”
顾云容敛眸。
甲头又称霸头,寇虎当初便是附近几大码头的总霸头。这些脚夫实则都是训练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领头,哪一批货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头最大的头领便是霸头,凡是要到码头上谋生的百姓,都要去霸头那里打商量,获准后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带扁担,一定要向霸头租扁担,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脚夫们一日所挑货物以筹子计算,挑一担得一根筹子,晚来据筹子数目到霸头处领取当日工钱。
正因盘剥厉害,霸头们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这勾当一夜发迹,又兼人很心黑,势力蔓扩迅速,连知县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所以她前世的处境才更加艰难。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紧逼,后来已经不能时常去看望他。
她最后一次偷偷跑去给桓澈送衣食时,一入山洞,便发现他神志有些迷乱。她焦急唤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又听他低声让她离开,她还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危险,出去谨慎查看了一番,却未见异常。她折回来打算将他扶起来喂些水,却在拉扯时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他压在她身上,一双幽沉沉的漂亮眼眸定定凝睇她,眸中惊涛湍转,巨浪翻覆。
她不知他怎会忽然这般,明明上一回还好好的。他身体与她紧密相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气息越加灼热凌乱。
他低下头来,一面剥扯她的衣裳一面在她身上胡乱亲吻吮咬。她身子僵了须臾,脑中乱纷纷想了许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之前以为他们那段不算缘分的牵系过去后,他就跟她再无瓜葛,却没成想还能见面。
她当时发间插戴簪脚尖锐的油金簪子,身旁也有石块,他对她的钳制也并不严密,任何一样物件都可以作为武器助她脱身,但她并未动作。
脱身又如何,回去也是面对一盘死局,倒不如赌一赌。
所以她默许了他的举动,只是她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日为何会忽然乱性。
顾云容看了正与顾嘉彦谈话的桓澈一眼,忽地红了耳尖。
桓澈头先女色不沾,前世那一夜露水之欢好似帮他开了窍。他头一次尚在摸索,按着她急切地胡冲乱撞,疼得她恨不能立等挠死他,之后几次就慢慢无师自通了。婚后他更是要她要得勤快,她也不知这是一朝开荤食髓知味了还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嫡子。
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娶她做正妃最可能的缘由就是考虑到她与他做了一夜夫妻,可能会有孕,而他当时大约正好想要一个嫡子。
这是她能想到的稍微合理一些的解释之一。
顾云容发现她从他那个坑里跳出来之后,再去看待那些她从前不太想正视的事,发现也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反正今生寇虎这个大患已不复存在,她前世与桓澈的那一夜露水姻缘按理说也不会重演。不必费尽心机地去焐桓澈这块石头,她估计能活得轻松不少。
与顾嘉彦边走边说的桓澈瞥见顾云容面上表情几乎一时一变,末了嘴角还溢出一丝笑来。
他微微一顿。
他方才瞧见顾云容偷觑他,觑罢之后耳尖就红了,跟着就开始窃笑……这姑娘是不是表露得太过明显了,完全不怕被他看见似的。
他这些时日又做了几回颠倒胡梦,有头先的绮艳情景,也有旁的,但大多是关于顾云容的。情境中浮现的也不拘于那一方隐秘洞穴,又出现了嵯峨殿宇和王府景致。
他觉得他怕是真出了什么毛病。
正此时,顾云容一错眼间,远远地看到打月老祠里走出来一行人。
打头的是一对母女,遍身绮罗,满头珠翠,身后缀行几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顾云容怔了一下,这不是沈碧音跟她娘曾氏么?
沈碧音是沈碧梧的堂妹,沈家二房的嫡出姑娘。可沈碧音怎会在此?难道借机南下游玩来了?
杭州府的月老祠声名远播,不仅本地人,外地人也常来此求姻缘。若说沈碧音是特特跑来拜求月老赐下良缘的,顾云容丝毫不以为怪。
沈碧音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仗着沈家的势,在世家女里向来自恃鳌里夺尊。沈碧音处处皆向堂姐沈碧梧看齐,亲事上也是如此。只是太子只有一个,她又不可能入宫给太子做小,于是在婚事上挑挑拣拣,迟迟未能定亲。
眼下皇子里头只有桓澈和六皇子桓朗尚未娶亲,皇帝估计也已有了为这两位一起选妃的打算。
顾云容总觉得沈家人想将自家女儿嫁给这两位的其中一个,多多押宝总是没错的,毕竟太子的心机手段在众兄弟里算不得出类拔萃,皇帝又心思难测,后面几个亲王有些到了年纪的也未催促就藩之事,将来局势会如何,沈家人心里怕也是没底。
但是,沈家已经有一个女儿做了皇家媳妇,怕是难再塞一个进来。端看沈家这径怎么念了。
沈碧音挽着曾氏的手,一面含笑说着什么一面往轿旁去。与顾云容一行人相错走过时,她无意间往旁侧扫了一眼,瞥见桓澈的侧脸便是一顿,旋即察觉失态,晕生双颊。
顾云容留意到沈碧音的举动,以为她是认出了桓澈,谁知沈碧音又转回了目光。
沈碧音似乎……并不认得桓澈。不过这也不奇怪,沈碧音入宫机会有限,没见过桓澈也是情理之中。
顾云容才将视线转回来,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喧嚷,回头一看,原是沈家的轿子过大,挡了一队运粮脚夫的道,脚夫与沈家的下人起了争执。
沈碧音母女加快步子上前,并未让道,态度反而极是强硬。
相去不远,顾云容隐约能听到双方的理论。
“光天化日之下,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曾氏素性强势,放下脸道,“欺我们出门未带护卫么?”
沈碧音大大方方地立在曾氏旁侧,轻笑道:“母亲莫要跟他们这帮粗鄙刁民计较,他们没个眼色的。”
这帮脚夫多非南人,又久惯走南闯北,倒听得懂曾氏母女的话。内中一个为首的脚夫怒目而视:“好大的口气!耍威风也要看看我们头上的管领是谁!惹恼了我们,仔细报官拿了你们!”
沈碧音忽地敛了笑:“不晓得口气大的是哪个,你可知我们是哪家女眷?”
曾氏朝女儿使了个眼色,但沈碧音视而不见。
“太子殿下是我堂姐夫,皇后娘娘是我表姑母。若尔等认为天高皇帝远的话,前阵子来浙的衡王殿下尔等应当知晓,”沈碧音眉尖微扬,“衡王殿下的母族,与我宗族也有渊源,报官?衡王殿下如今就在杭州府,要不你们去殿下那里告上一告?”
四下突然一静。
正与顾嘉彦说话的桓澈见随行众人似乎都朝他投来目光,顿言止步。
顾云容觉得沈碧音这攀亲攀得委实勉强。京中勋贵与外戚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桓澈的母族与沈家并无甚过硬的交情。
何况张口就扯上桓澈的母族,这不是找死么?
“你二人且去那边候着,”衙役指了指一侧的廊庑,“切记肃静,不可喧哗。”
徐氏忙问:“敢问里面的大人唤小女入内所为何事?”
那衙役皱眉道:“问那许多作甚,随我去便是。”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实在摸不着头脑,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内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眉眼尚青涩,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屈身就要道万福,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