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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顾家这座宅邸不大, 不消片时, 她便来到了前院。
一群身着公服的番役正架着父亲往外拖拽,叫骂声震天响。顾家的小厮试图阻拦,但对方人多势众,顾家统共就那么些人手, 只能勉力拖延。母亲徐氏恸哭失声, 若非丫鬟搀扶,早已瘫倒在地。
顾云容正要上前,却被阿姐顾淑郁一把拽住。
“兜兜莫去,”顾淑郁低斥道, “且回房去。”兜兜是顾云容的小字。
顾云容眼瞧着父亲就要被带走,急得了不得, 摇着阿姐的手道:“我去与爹爹说几句话儿就回。”
顾淑郁才不信, 招呼旁边一个丫头就要一道将顾云容拉走。
顾云容被顾淑郁牢牢拽着, 脱身不得, 四顾一圈, 急急示意几个小厮丫鬟上去拦住番役,不能让他们将父亲带走。
番役们见争持半晌还没将人拿走,登时跳脚, 打头一姓赵的班头厉声骂道:“好一群刁民, 真个儿是瞎眼的王八!我实与你们说, 今儿是堂尊命我等前来拿人, 尔等刁民若再行滋扰拦住,休怪我等将你这一干人一并拿去!”
他口中的“堂尊”指的是杭州府钱塘县知县万良,堂尊乃属吏对知县的尊称。
顾同甫被人押着动弹不得,正是怒焰滔天,见对方这般詈骂,愤懑道:“我竟不知我这‘通倭’之罪从何而来!这等弥天大罪,岂可随意扣下!”
“我顾某人虽不过区区一个书办,但还做不来那让人戳脊梁骨之事!堂尊纵要问罪,也该有个凭据,无缘无故便要拘人,是否不妥!”
番役们哄然大笑:“堂尊说妥便是妥!书办是否通倭,上头的大人们自有公断!”
倭寇这些年于沿海烧杀劫掠,血债累累,百姓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一旦“通倭”之名坐实,非但性命不保,还要遭万人唾骂,累及祖德,说不得祖坟都要被人扒了,顾同甫不可能认下这无端加于己身的罪名。
顾云容叫来丫鬟春砂小声耳语几句,春砂领命去给小厮成安递话儿。
成安暗暗接过春砂塞来的一封银子,朝一众番役赔笑上前:“几位老爷,想是个中有些误会,几位不若消消气儿,先回县署歇口气儿,与知县老爷好生说说。”说话间,移步上前,将袖中装了银子的封筒用衣袖掩着,往赵班头手里塞。
赵班头的目光在封筒上黏了黏,又不知想到什么,迅速拔下,放下脸来:“堂尊有令,今日定要将顾同甫缉拿归案——把人押走!”
徐氏也知个中利害,丈夫这一走即便不定罪,少说也得去半条命。眼见着丈夫被拖到了门口,她忽然冲过去拉住丈夫,嘶声朝番役苦求:“求各位差老爷容情,宽限半日……”
赵班头一把将徐氏搡开:“宽限?我知你们盘算的什么。我明与你说,我纵宽限你们半年也不顶用。”他睨了顾家粉墙黛瓦的小院一眼,“莫说你家拿不出许多银钱打点,即便拿出来了,也是白使劲!”
“就凭你们,”赵班头冷笑,鄙夷一哼,“你们是认得省里的老爷还是认得京里的老爷?你家五服里头,不往高了说,就这钱塘县,可有人能说得上话儿?堂尊凭甚给你们面子?呸,不自量力!”
班头话未落音,身侧一个番役凑来低声提醒道:“西班老爷,莫与这帮刁民缠磨,咱们还要准备迎驾,切莫误了正事。”
赵班头一拍脑门,连道几句“正是”,高声呼喝着指使手下牢牢押了顾同甫,扬长而去。
番役走后,顾云容姐妹两个上前扶了几扶,都没能将徐氏扶起。
“真是冤孽,”徐氏悲愤呜咽,“你们父亲素日与人为善,怎就招来这等祸患!”
顾云容鼻腔酸涩,愤懑不已。
万良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知县、知府与三司蛇鼠一窝,万良仗着保-护-伞,根本不怕被揭发。若有京中的门路,倒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顾家没那通天的本事。
顾淑郁气得发抖,须臾,忽道:“要不,使人捎信给汝南侯沈家试试?女儿听闻,沈家如今得势得很,他家姑娘而今可是太子妃。”
徐氏经女儿这么一说,声息一缓:“是个法子。”
顾云容却脱口道:“不成!咱们再想旁的路子。”
徐氏与顾淑郁齐齐看向她。
顾云容一顿,严肃道:“咱们家跟沈家有过从那都是祖上的事了,年深日久,许久未曾来往,早淡了,沈家如今花团锦簇,不会为了咱们家去得罪浙闽官场这边的人。”
顾淑郁方才急昏了头,想想觉着妹妹说得在理,但目下除却沈家这条路子,实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心中到底不甘:“死马当活马医,使人捎信过去探探口风也不值什么。沈家纵不肯出面,给咱们指一条路也是好的。”
顾淑郁欲命人去准备,却见妹妹仍坚决反对,叹道:“兜兜莫要胡闹,如今爹爹这般,彦哥儿也不在家中,咱们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权且一试也无不可。”
顾云容低头少顷,道:“还是不试的好……阿姐莫急,我有法子。”
她总觉自己的死跟沈碧梧有关。虽然沈碧梧跟她无甚过节,若真下手杀她,似乎全然是不智之举,但她总还是对沈碧梧存着一种强烈的怀疑。
况且,她前世入京后,跟沈家打过几次交道,隐约能感受到对方对顾家的轻蔑。那时候的顾家已是亲王岳家,但仍因不是根正苗红的巨室阀阅,被沈家看轻,遑论如今什么都不是的顾家。
但这些原因她不能讲出来。
徐氏听见幺女最后那句话,忍不住问道:“兜兜有何办法?”
顾云容拍拍母亲的手:“母亲随我回屋,听我慢慢讲来。”
她知父亲此番入狱极是凶险,方才本想先将父亲留下,然后再想法子斡旋,但他们根本拦不住那帮番役,而今只能换条路试试。
众番役回了县衙后,将顾同甫交于狱卒,稳稳妥妥地关好,才来万良跟前复命。
万良正自啜茶,听闻事情办妥了,舒了口气,又将茶盏搁下,手指头隔空在众人脑顶戳了一圈:“三日后殿下可就到了,你们都给我紧着皮,切莫冲撞了殿下!若是哪个落了本县的颜面,坏了本县的事……”
众人惶恐,忙道不敢。
万良往椅背上一靠,又将迎接当日的仪程交代一番,并嘱咐将衙署再洒扫一遍,这才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临了,又命心腹赵班头留下。
“你说说,要不要再弄些花样?那几个瘦马能入王爷的眼么?”万良看向赵班头。
赵班头想了一想,鞠腰道:“依小的看,老爷此番已预备得十分精心。再说,明里暗里也就那些个道道,也是添无可添了。”
万良叹气抚额:“为迎殿下大驾,本县这半月都未能睡个囫囵觉。那可是皇子贵胄,比勋贵大臣难伺候得多。”
浙江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朝廷定是要派人来的,这是浙江大小官吏早就料到的。早先已经放出风声,皇帝会派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博远赴浙究察,但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皇帝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居然临时决定让衡王代李博远来浙,查案兼督战。
只是为策万全,此事对外是保密的。
赵班头一面给万良添茶,一面道:“您说陛下为何会临时换了人选?”
万良叹息摇手:“圣心难测……说不得头先不过是陛下放出来的幌子。”说着话又直起身,“你过会儿把那几个瘦马叫来,我再交代交代。”
虽然依他打探来的消息来看,衡王性情古怪,于女色上头更是十分寡淡,但他琢磨着只要是个没毛病的男人,没有不爱美色的,况且扬州的瘦马可是闻名天下的,他又费心费力挑了几个仪态上乘的绝色,届时让她们扮成丫鬟去近身伺候,说不得就得了衡王的青眼。
赵班头听堂尊又提起那几个瘦马,却是有些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了顾家那两个女儿。顾同甫头先就在县衙里做书办,顾家那一对姐妹的美貌他是有所耳闻的。据说尤其顾家那小女儿,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就已出落得芳姿丽质,过两年再长开些,还不知是何等殊色。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甚至觉得堂尊精挑细选的那几个瘦马到了顾家姐妹跟前,根本不值一提。
只可惜顾同甫如今是“通倭重犯”,顾家女儿的身份不合适,否则倒可试着敬献上去。
三日后一早,浙江巡抚陈翰率三司并各府州县大小官吏一道去渡口迎候亲王大驾,跻跻跄跄,浩浩荡荡,竟有数百之众。
因着潮水涨落,船只与岸线相去较远,故而钱塘江畔的船埠往往搭建有马凳跳板,俗谓“挑埠”。此间官渡的挑埠长达百丈,蔚为壮观,是左近最大的渡口。
江畔一片樱花林里,顾云容躲在树丛之后,探头远远瞧着一众大员井然有序地上了挑埠,阵仗俨然,越发觉着不太对头。
李博远虽居高位,但拿这个阵势来迎,好像有些过了。观巡抚大人的步态举动,很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儿子接老子好像也没这样的……可浙江巡抚是封疆大吏,迎接一个钦差好像犯不上这么紧张。
难道是做贼心虚?
可惜船埠周遭守卫森严,不然她能离得再近一些,也能把那头光景看得更真切一些。
顾云容这个念头才转完,忽听鼓乐大作,骋目望去,便见远处江面上大舫蔽空,远远驶来,灏灏宏宏,雄壮磅礴。
顾云容忙给随行的丫鬟婆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做好准备。
然而,待打头的那艘形如广船的双桅千料大船到得近前,顾云容正等着上头的人下来时,众官吏竟齐齐俯首跪拜,朗声高呼“衡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云容浑身一震,惊愕瞠目。
什么衡王殿下?难道她在做梦?
大舫这边,在众人簇拥下步出船楼的少年刚一露面,众人便是一怔。
这等形容气度,莫不是九天仙人入了尘寰?
众官恭恭敬敬地迎着少年上了挑埠。往岸上去时,巡抚大人言行并用,生动地表达了全浙官民对殿下那宛如钱塘江大潮一样汹涌澎湃的欢迎之情,正说到热切处,忽被少年打断。
“案子见今如何处置的?”
众人一滞。陈翰迅速反应过来,躬身道:“回殿下,一干欺君主犯都已依圣命暂押,另有通倭胥吏,亦已捉拿监押,”
万良瞧见上峰递来的眼色,忙忙趋步上前,行礼赔笑:“禀殿下,细作之事业已查明,系本县衙署书办顾同甫暗通倭寇,媚外求荣!此人罔顾国法,寡廉鲜耻,定当严惩!”
二房兄弟两个因为被同伴讥嘲而恼羞成怒,带着人跑去跟桓澈理论。
桓澈大约是临时起意出门,身边未带懂吴语的侍从,一群当地人用方言哄闹不休,他们一行人不明其意也不欲理会,但二房哥儿俩不肯罢休,这便起了纷争。
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桓澈余光里看到顾云容跟过来,步子慢了些:“此间斗纸鸢怎么个斗法?”
顾云容见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约莫是忽然来了兴致,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解释起来。
杭州府一带斗纸鸢的规则有些特殊。一般是一众人等以筝线相勾引,剪截牵绕,线断者为负,筝线完好至终者为胜。虽是小技,实则极讲求力道与灵敏度。
逢佳节庙会,少年郎们常攒三聚五在桥上斗纸鸢。此类竞技已与钱塘江观潮一样,成了本地特色。
顾云容望着桓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桓澈从未斗过纸鸢,万一输了,生气都是小事,今儿的风有些冷,加重病情可怎么好?
大约是顾云容面上的紧张与担忧实在表露得太过明显,桓澈接过护卫买来的纸鸢时,对着她看了须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还问她可知斗纸鸢有哪里是需着紧留意的。
这是少年郎们的游戏,顾云容也未与人斗过纸鸢,随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过您天性机悟,聪慧绝顶,想来很快便能抓住机窍。”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与他说,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见长,恭维张口便来。
桓澈面上声色不露,但轻快的举动仿佛泄露了他对此十分受用。他缓缓理好了筝线,转身径去。
宋文选等人已斗至一半,忽见方才那险些跟顾嘉平等人动起手来的人半路加入,以为是来砸场子的,便有意无意都去剪截他的纸鸢。
顾云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转头瞧见顾嘉彦的神色也是难以言喻。
桓澈确实悟性极高,又因习武,力道甚大,顾云容起先见他镇定自若,琢磨着他会不会出人意表地胜出,但不一时,便有五六根筝线直冲桓澈这边剪截而来,顾云容心觉不妙,一个晃神儿,就见桓澈的纸鸢线断,掉落在地。
顾云容远远望见桓澈面色不好,略一迟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这人虽然看着极不随和,但有时候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心下不快时,若得温言软语哄上几句,能立见成效,反正顾云容是屡试不爽的,她从前把他的腰带弄丢了,就是用这一招对付过去的。
顾云容的嗓音本就娇软,又是有意劝哄,听来便觉如春风拂煦,沉着脸的少年容色渐缓。
顾云容其实没想到桓澈会因输了就不高兴,心里揣度着兴许是因他如今年岁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气。
桓澈一面听着顾云容温言相劝,一面看着宋文选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转。
不消片时,他遽然大步而去。
顾云容语顿怔住,就瞧见他又命护卫买了个纸鸢回来,扯着筝线就往草坪那边去。
这回的桓澈比上回娴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断了三根筝线,最后与宋文选的纸鸢狭路相逢,就见他脚下迅速腾挪几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选的筝线应声断裂,纸鸢晃了一晃,直坠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等身手,若是会泅水,去钱塘江大潮里捞潮头鱼也满够了!
但顾云容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疾步至顾嘉彦面前,低声与他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