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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贾宝玉和叶琼等人来到熙园的时候,看见便是这么一副画面。
宽敞萧索的广场上,百余位大臣排了有横竖十来丈宽的阵型,砰砰啪啪,无数杖责落在屁墩肉上的声音,伴随着一些人的哀嚎声,端的是凄惨非常。
贾宝玉、叶琼、宗辙三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的上前,拜道:
“孙儿景桓拜见太上皇。”
“老臣叶琼参见太上皇。”
“微臣宗辙参见太上皇。”
太上皇摆手让起。对贾宝玉和叶琼来说倒是没什么,但是对宗辙来说,他此时就有些激动了。
自他上一次见到太上皇,已经不知道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如今亲眼看见太上皇龙体尚好,自然比从别人口中听来得真实多了。
他忍不住多瞧了太上皇几眼,企图从太上皇的面容中,瞧出太上皇还能龙御天下的时间,以谋后话……
挨过板子的大臣们纷纷被禁军军士架了回来。
他们有闷声寡言的,有痛哭哀嚎的,甚至还有抽搐昏迷的,虽然整体看起来一片惨淡,但是值得庆幸的是,好像没有被打死的。
太上皇自龙椅(龙椅牌轮椅,没见过吧)上微微坐起身,便有太监尖嗓子道:“静~!”
于是场面便安静下来。
太上皇道:“尔等今日不顾君臣之礼,执意见朕,除了要求朕册立新君,可还有其他述求?”
太上皇的声音虽然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刚刚捱了几十板子的众位大臣,自然知道太上皇对他们很是不满。
而且太上皇这话虽轻,但是里头的意思却不轻。
太上皇亲口说出“不顾君臣之礼”、“要求”这些字眼,已经是对他们极其严厉的鞭笞了,就差说他们是乱臣贼子了。
况且,太上皇刚刚才表达了,他便是这大玄之君,这个时候,谁还敢再说册立新君?
这不是要和太上皇硬刚吗?
别的朝代或许有这样的臣子,但是太上皇的治下,已经几十年没有过了。
于是王维仁急忙跪回大部队里面,叩请道:
“太上皇明鉴,臣等绝无要求、胁迫太上皇之意,只是太上皇龙体还未完全康复,尚且需要静养。
这个时候朝廷必须有人坐镇中枢,统御百官,以助朝廷度过难关。
此人,最好是我大玄储君。
所以,为朝廷及天下计,臣等恳请太上皇,早日册立储君,以完善国本!”
王维仁说完一叩首,表现的十分诚恳,言辞也极是合情合理。
有您坐镇,大玄没有皇帝便罢了,但也总得有储君吧?
储君也是国本,不可不立。
王维仁身后,尚且还有力气说话的人,纷纷叩首:“恳请太上皇早日册立储君,以完善国本……”
太上皇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又问道:“那你们认为,今时今日,朝廷之中,何人堪为储君?”
许是太上皇温和、柔弱的声音给了大家信心,那宗室中立马有人道:
“吾等觉得,储君之位,非忠顺王爷莫可,忠顺王爷乃是太上皇之子,他做储君,名正言顺……”
此人这话一说,那些心思不一样的就有些坐不住了。
比如果郡王的支持者,就要跟着“发炎”,幸好被早有察觉的果郡王一瞪眼,这才闭嘴。
于是,太上皇难得瞧向忠顺王,“你觉得如何?”
忠顺王却多少有些了解太上皇,他本能的感觉到危险,因此也不顾屁股上的疼痛,赶忙摇头道:“儿臣不敢,一切谨遵父皇旨意……!”
太上皇神色微动,似乎笑了一下,然后他又瞧着阶下萎靡的众臣,道:“你们可还有别的人选?”
王维仁本来就后悔刚才一时错漏,让队伍中的愚蠢之辈先说了话。
太上皇这架势,哪里是听取意见的样子!
因此先开口堵住别人的嘴:“臣等恭请太上皇圣意,一切凭太上皇决断!”
“一切凭太上皇决断!!”
众臣附和。
太上皇此时面上方露出一抹笑容,他重新靠回轮椅上,轻轻一扬手:“既然如此,冯祥,宣旨吧。”
冯祥闻言,躬身一礼,然后从后面的太监手中,取出一份明黄色的圣旨,高声唱道:
“太上皇圣旨,众臣跪迎!”
果然,太上皇哪里有给众臣发言的意思,连圣旨都早已经拟好了。
不及多想,立于阶前的贾宝玉、叶琼、宗辙等人,也都赶忙下去,伏地而跪。
“臣等接旨……”
“太上皇圣谕,兹有皇四子景祺,乃是悼帝(景泰帝谥号)之子,勤勉好学,礼仪仁孝,今册立为皇太孙……”
群臣侧目,怎么会……??
怎么可能是皇四子景祺?
不算贾宝玉等人,就算王维仁身后的大臣们,也至少有两三个是那日在大殿中亲眼目睹景泰帝的辛密被揭开的。
就算不在场的,也有好些人,隐隐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
否则,为什么他们都不遵奉皇四子?
要知道,在大皇子,二皇子皆死的情况下,还有谁比四皇子更有资格继承大统吗?
但是偏偏,四皇子,才是最没有可能的!
因为,四皇子十有八九,都不是景泰帝的儿子,而是那个妖僧竺兰的孽种……
可是,太上皇为何要立四皇子为储君……额,皇太孙?不是太子??
心中有疑虑的人实在太多,一些人差点没忍住发声质询,好歹忍住。
冯祥扫了他们一眼,继续一丝不苟的念道:
“另,有鉴于皇四子景祺年纪尚幼,特命靖亲王元景桓,忠顺王元裕,太师叶琼,内阁大臣宗辙四人为辅政大臣,协力辅佐皇太孙,治理朝政。
钦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吧,就算皇四子当皇太孙“名正言顺”,他年纪确实小,所以太上皇为他选择几个德高望重、身份尊荣的人来当辅政大臣,这个也没有错。
但是,首辅呢,首辅王维仁哪儿去了?
再如何,宗辙也越不过王维仁去吧?
于是,不明白太上皇意思的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王维仁。
王维仁同样心中诧异无比,随即,他不知想到什么,老迈的身躯开始颤抖起来。
羞辱?
还是……?
王维仁一时想不明白,但是他知道,太上皇今日这一系列的动作,必有深意。
他心中有一些猜测,但是都拿不准。
这已经不是他今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每一次,都让他对太上皇产生新的恐惧。
他好像这个时候才发现,他纵横官场四十余年,一直引以为傲的政治手段,在太上皇面前,显得那样幼稚和无力……
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半分。
他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上面龙椅上的太上皇,似乎想要从他的面容中找寻答案。
冯祥将圣旨交到了贾宝玉的手中,然后在旁边的太监又一声“静”的呵斥下,回去,取出了另一份圣旨。
“首辅王维仁接旨~~!”
“老臣接旨……”
王维仁木然的跪下,他知道,太上皇的意思,就在这一份看起来单独照顾他的圣旨当中。
“太上皇圣旨:
首辅王维仁,在朝四十二年,谨守自身,勤勉刻苦,堪为百官表率,尤以为首辅之九载,辅佐悼帝,为朝廷屡立功勋。
然朕察其今年六十有六,深叹光阴荏苒,忠臣良将岁月不复。
故赏其黄金百两,良田百亩,晋太子少保。另特赏御马两匹,宫车一驾,准其荣耀归乡,颐养天年。
钦此。”
王维仁愣了,众臣愣了。
连旁边的贾宝玉也都眼皮跳了一下。
太上皇好果断决绝的做法,竟然一点提示不给,一道圣旨直接罢相了?
不过嘛,这个老东西下台,对他来说自然是大好事一件。
冯祥看王维仁坐在地上,面色惨淡苍凉,很是贴心的提示道:“王少保,还不领旨叩谢皇恩?”
“臣……老臣……”
王维仁吐字艰难,抬头望向上面,看见的,却只有一张古井无波,微闭着眼睛养神的龙颜。
于是,他颓然道:“老臣,叩谢吾皇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一场来势汹汹的群臣跪谏,终于以一道罢相圣旨终结。
受伤的大臣们,自有官兵护送回家,而贾宝玉在将圣旨交给旁边的宗辙之后,便上了台阶,亲自推着太上皇的龙椅,转入濯尘殿中。
原地,王维仁拿着圣旨,仍旧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宗辙走到他的身边,叹道:“太上皇加厚赏于元辅,元辅也算是荣耀收场,又何必如此失落呢?”
王维仁身边,王礼听见这话,忍不住怒道:“宗阁老如今自是意气风发,四位辅政大臣中,只有宗阁老在内阁当中,将来我父亲的首辅之位,自是要落到你宗阁老的手中……”
还是王维仁摆手制止了王礼,却也只是对宗辙微微拱手:“犬子莽撞,还请宗阁老莫怪。老夫如今已经不是首辅,想必阁中诸事宗阁老也是清楚的,也用不着老夫再累赘交托。
老夫还要回家收拾行囊,便不与宗阁老闲叙了……”
说着,王维仁与王礼相互搀着,落寞的离开。
远处,一架宫车及数个内侍行来,那为首的太监上前笑道:“少保大人,这是太上皇御赐的宫车,先行护送您回府。
另有黄金一百两,稍后奴才们会打点好,给少保大人送到府上。
至于那一百亩良田,户部之后会行文少保大人家乡知府知县,责令筹办……”
“有劳了。”
王维仁今日本来受了不小的打击,又因为长子王礼也挨了杖责,有伤在身,便没有推辞。
太监笑道:“哪能啊,毕竟是最后一次服侍少保大人,以后小的们就算想服侍也没有机会了,哪儿能不尽心尽力?”
满满的嘲讽之意,令王礼大怒。
幸好王维仁制止,然后王维仁冷冷的看着那太监,道:“本官纵然不做首辅,也是朝廷一品上,太子少保,你可知道诋毁本官是什么罪?”
太监嘴巴蠕动一下,到底没敢多作嘲笑,弯腰木讷的道:“请吧,少保大人……”
……
上了马车,王礼仍旧怒气难平。
但他却发现,自家父亲居然慢慢平静了下来。
“父亲,难道你就甘心这么惨淡收场?说什么厚赐,不过区区一百两黄金,一百亩田地,那值当什么?
还晋封什么太子少保,朝廷连太子都没有,太上皇这么做,分明是有心羞辱父亲!”
王维仁皱眉瞧他一眼,示意了一下外面,王礼这才反应过来周围都是太上皇的人,这才压低了声音。
然后王维仁轻叹道:“你应该庆幸,太上皇没有治我死罪……”
王礼神色一变,讷讷道:“父亲此话何意?”
王维仁摇摇头,自嘲的道:“是老夫自恃过高,当了几年首辅,就当真以为自己对朝廷来说有多么重要。
确实也是,以前陛下在位的时候,诸多事情,都多有仰仗老夫之处。
便是有悖于陛下圣意之处,老夫携群臣以大义压之,陛下鲜有不从之时。
于是,老夫便以为臣子,当真有与君王争长短,辩是非的权力。
然而我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王礼便问为何。
王维仁颇有些悔悟的道:“老夫忘了,陛下之所以对我们这些前朝重臣多有忍让,真正的原因,不过是碍于太上皇的存在罢了……”
王礼闻言,微微一愣之后,随即头脑中,也有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清凉感觉袭来。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关键的地方。
“陛下行事雷霆果断,又勤政克勉,诸多大事,皆会询问百官之意,鲜有专横之举。
老夫便理所当然的以为,为圣者,皆当如此。
错了,大错特错!试想若是没有太上皇,凭借陛下之自负与勤勉,又岂会容忍我们这帮老臣至今?
只怕一朝太上皇龙驭,就是我等卸甲归田之时。
然而,老夫却想用太上皇赋予我等的权力,去约束逼迫太上皇,岂非愚蠢之极?
想到这里,老夫现在心头已然是一身冷汗。
所以,你应当庆幸,庆幸如今朝廷是多事之秋,庆幸朝局不稳,庆幸,太上皇并不愿意多生事端。
否则……”
王维仁摇摇头。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概便是如此。
当他身上的首辅身份被剥夺之后,他才能以这样冷静的心态看待前尘之事。
显然,他真的站错队了。
太上皇,真的,一点也没有要册立忠顺王爷的意思,
之所以不杀他,仅仅只是为了维护现在朝廷薄弱的稳定状态吧。
至于太上皇心目中真正的即位人选……
不重要了,反正,都与他没有关系了。